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御谜士三部曲1:赫德御谜士 作者:帕特里夏·麦奇利普 内容简介 七百年前,巫师学院神秘解散,所有巫师消失无踪,世间所有的知识藏于谜题之中。七百年后,精于解谜的赫德侯摩亘在取得中级金袍之后,突然离开御谜学院,回到他荒僻的故乡小岛,归隐于田间。然而,古老的邪恶力量开始复苏,易形者蠢蠢欲动,摩亘额上与生俱来的三星印记,终究把他推往幽深的宿命:同神秘的竖琴手一道,踏上险恶的旅程,深入遥远的俄伦星山,去寻得至尊的训诲 作者序 很久以前,在我非常年少的时候,一般书店里,科幻与奇幻类专区的大小约只有从我鼻子到大拇指间的距离。那时我发现了托尔金的“魔戒三部曲”。即使到了现在,仅仅是在电脑屏幕上打出这几个字,都有如施展了跨越时空的魔法。我犹记得随着哈比人和英雄行遍那些遥远的国度,就像记得自己小时候出国旅行一样。那时候,世界是全新的,你不会比较过去和现在,不会比较曾经可能发生的事和现况;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是不熟悉的,一切都那么强烈、奇异、充满潜力,拥有自己的过去和自己的语言。我想要写这样的作品,我热切想着。任何一个跟我同年龄、同世代,花了多年时间涂涂写写童话故事和想象王国[1]传奇,读过的书从《哈姆雷特》到《城与柱》[2]无所不包,却与“魔戒三部曲”相见恨晚的人,一定都会有这样热切的想法。我只知道,我想回到曾在那几本书中去过的那些地方,回到那个国度、那个丰富神秘的故事里。 大约十二年后,经过数千页手稿和多次修订,我完成了“御谜士三部曲”。尽管过了这么多年,如今我依然能在书里找到从托尔金的小说中采掘而来的小小灵感宝石:那些谜题、那些地底的水域和洞穴、那种命运感、那含蕴在王者再现神话中的预言。当然,在这十二年当中,我笨拙的挖矿手工逐渐演变成若干大型开采计划,一铲一凿,深入挖掘神话与早期诗作、北欧传奇古诗与史诗,挖到了《白色女神》[3]那迷人的愚人金,挖进女性英雄人物的丰富可能性,这道矿脉闪烁着色彩、富含着故事,却很奇怪地乏人开采。我在托尔金作品中所发现的东西,启发了我继续学习;而我所学习到的东西,则写进了《赫德御谜士》《海与火的传人》及《风中竖琴手》中。 虽然有人这么问过,但我无法说“御谜士三部曲”是我最珍视或最深得我心的作品。当时确实如此,但现在不是当时,现在是现在。这套书是——也永远都会是——最深得我童稚之心的作品,那颗心属于写出这三部小说的那个年轻女子,是她教给我魔法,教给我对说故事的热爱,除非任其消亡,否则这两样东西是不会死的。除此之外,我就不代她多说什么了,是她选择了这个故事,这是我现在写不出来的,就像我现在也不可能穿她那些匪夷所思的衣服一样。但我仍会不时瞥见她曾经踏遍数百英里稿纸所旅行过的那片土地,我想着,仿佛它是一个真实的国家:我去过那里。我记得。 第一章 赫德的摩亘在某个秋日见到了至尊的竖琴手,那一天,商船驶进托尔,交易这季的货物。一个小男孩看到了那些船身浑圆的船只,鼓涨着红、蓝、绿条纹的船帆,在远处的小小渔船间穿梭前行。他沿着岸边从托尔跑到赫德侯摩亘的住所艾克伦报信,打断了正在进行的争论。人几乎走光后,男孩在长桌旁坐下,找找早餐还有什么可吃的。赫德侯前一晚装载了两车要交易的啤酒,现在倦意犹然未消,他双眼通红,朝桌子瞥了一眼,大声唤着妹妹。 “可是,摩亘,”哈尔·石东是摩亘手下的农民之一,头发灰白如石磨,身材像袋谷子,他问,“安恩的白色公牛怎么办?你不是说过想要一头吗?葡萄酒不急着换啊——” “那么,”摩亘说,“那些还在东赫德,在温顿·艾莫瑞谷仓里的谷子又怎么办?总得有人送来托尔,好跟那些商人交易吧。为什么这里总是什么事都没人做?” “我们已经装好啤酒啦。”摩亘的弟弟埃里亚眼里倒没有熬夜的血丝,他没好气地提醒摩亘。 “多谢你哦。翠斯丹在哪里?翠斯丹!” “干吗?”赫德的翠斯丹两手抓着还未编好的深色发辫,在摩亘身后不耐烦地问。 “现在先换葡萄酒,明年春天再换公牛。”跟摩亘一起长大的卡浓·马斯特轻快地说,“我们的赫伦葡萄酒存量少得可怜,都快不够这个冬天喝了。” 埃里亚瞧瞧翠斯丹,插话说:“真希望我也闲着没事做,整个早上只要编编辫子、用牛奶洗洗脸就好了。” “至少我洗了脸!你身上都是啤酒味,你们全都满身啤酒味。还有,谁又踩得满地泥巴?” 众人低头看脚。一年前,翠斯丹还是个细瘦得像根棕色芦苇的女孩,常光着脚在田埂上走,吹着口哨。现在大多数时候她都对镜子里自己的脸怒目而视,也对镜子外视线所及的任何人怒目而视。她将目光从埃里亚转到摩亘身上。 “你刚才大吼大叫要我来干吗?” 赫德侯闭上眼睛:“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大吼大叫的。我只是要你把桌子清干净,铺上桌布,重新摆好餐具,给壶里装满牛奶和葡萄酒,叫厨房里的人准备肉、奶酪、水果、蔬菜,然后把辫子绑好,穿上鞋,清掉地上的泥巴。商人就快来了。” “噢,摩亘……”翠斯丹哀叫一声。摩亘则转向埃里亚。 “你骑马去东赫德,叫温顿把谷子送来托尔。” “哎呦,摩亘!去那儿可得骑上一整天哪!” “我知道。所以赶快去。” 两人站着不动,脸色通红。摩亘手下的农人兴味盎然,毫不掩饰地在一旁看着。三兄妹都是赫德的艾梭尔和春茵·欧克兰的孩子,但彼此很不相像。翠斯丹有一头散乱的黑发,尖下巴,小脸蛋,长得像母亲;埃里亚小摩亘两岁,遗传了艾梭尔的宽肩、大骨架、柔软的浅金色头发;摩亘淡啤酒色的头发和眼睛则是祖母的遗传,老一辈的人还记得她身材苗条、心性骄傲,来自南赫德,是列司·渥德的女儿。她盯着人瞧时有种特别的神色,正如现在摩亘盯着埃里亚的那种模样,神色超然遥远,活像只狐狸从一堆鸡毛中抬头仰望。埃里亚两颊鼓得像风箱,叹了口气。 “要是我有匹安恩马,就能在晚餐前回来了。” “我去好了。”卡浓·马斯特接腔,脸有点红。 “我去。”埃里亚说。 “不用啦,我想要……我也好一阵子没看到艾琳·艾莫瑞了,就我去吧。”卡浓朝摩亘瞥了一眼。 “我无所谓,”摩亘说,“只要别忘了你是去那里干什么的就好。埃里亚,你去托尔码头帮忙装货。葛阴,我跟商人换东西时你得在旁边,上次我自己跟他们换,差点用三匹拉犁的马换来一把没有弦的竖琴。” “你如果要换竖琴,”埃里亚插嘴,“那我要安恩马。” “我也真的很需要一些赫伦的布,”翠斯丹接着说,“摩亘,我真的很需要,要橘色的布,还要细针、一双以西格的鞋、一些银纽扣,还有——” 摩亘质问:“你以为我们田里种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们田里种的是什么,可我也知道我已经扫你床底下扫了六个月,床下那东西你要不就拿出来戴着,要不就卖掉算了,别放在那里积灰尘,连那些宝石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大厅里一阵短暂、意外的沉默。翠斯丹双手抱胸站着,发辫末端散了开来。她面对摩亘,挑衅地高抬下巴,但眼神中有一抹不确定。埃里亚张着嘴愣住了,又一咬牙合上嘴。 “什么宝石?” “是一顶王冠。”翠斯丹说,“我在摩亘的书里看过王冠的图片,那是国王戴的东西。” “我知道王冠是什么。”埃里亚惊诧地看着摩亘,“你到底是拿什么去换来的?半个赫德吗?” “我从来不晓得你想要一顶王冠。”卡浓·马斯特纳闷地说,“你父亲一辈子没有王冠,你祖父一辈子没有王冠,你——” “卡浓,”摩亘说着举起双手,用掌根按压住眼睛,脸涨得通红,“克恩有过一顶王冠。” “谁?” “赫德的克恩。他是我们的高高高高高高高高祖父。不,还少一个高。那顶王冠是银的,镶一颗卷心菜形的绿色宝石。一天,他用那顶王冠换了二十桶赫伦葡萄酒,结果激起了——” “不要转移话题。”埃里亚尖锐地说,“你从哪里弄来的?拿东西去换的吗?还是……”他停口不说。摩亘放下按在眼睛上的双手。 “还是什么?” “没什么,别那样看着我。你又想转移话题了。那东西你不是换来的,就是偷来的,再不然就是杀死某个人弄来的——” “哎呀,好了好了——”体型圆胖,在摩亘手下担任总管的葛阴·欧克兰息事宁人地说。 “或者你只是某天发现它就躺在玉米仓里,像只死老鼠。答案是哪个?” “我才没有杀人!”摩亘大叫,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他降低音量,语气尖刻地继续说:“你在指控我什么?” “我没有——” “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没拿不属于我的东西去换那顶王冠,也没有偷——” “我不是——” “我是这王冠正正当当的主人,至于怎么个正当法,这点你还没问到。你提出这道谜题,自问自答,却四次都猜错,要是我回答谜题也像你这么蹩脚,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跟你讲话了。现在我要去托尔码头迎接那些商人,等你今天早上想做点工作了,不妨到那里找我。” 摩亘转身离去,留下一群人呆立原地。他才刚走到门前台阶,满脸通红的埃里亚就动了起来,以跟体型不甚相符的飞速冲过房间,从背后一把抱住摩亘,将他扑倒在台阶下,整个人摔进泥地里。 鸡鸭纷纷四散走避,愤慨地叽呱叫着。农人、从托尔跑来的小男孩、煮饭的厨娘、负责洗锅的女孩,都立刻挤到门前,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议论。 猛然被扑倒在泥地里的摩亘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趴着不动。埃里亚咬牙切齿地说:“你连个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了吗?你说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跟我讲话了是什么意思?摩亘,你是做了什么才拿到那顶王冠的?你从哪里弄来的?你到底做了什么?我发誓我一定要——” 摩亘头晕目眩,抬起头说:“我是在一座塔里得到的。”接着突然一翻身,把埃里亚扳倒在翠斯丹的一丛玫瑰花上。 这场打斗为时虽短,却引人入胜。摩亘手下的农人直到去年春天都还处于艾梭尔温和而有效率的统治之下,现在他们半震惊、半咧嘴而笑地看着赫德侯滚过一摊泥塘,摇摇晃晃站起身,像头公牛似的把头一低,朝弟弟冲过去。埃里亚从花丛里挣扎着爬起,抡着拳头迎上前去。双方接触的那一刹那,静止的空气中发出有如远处挥斧劈柴般的声音。 埃里亚惊惶地跪在倒下的哥哥身旁,问道:“对不起,对不起,摩亘,我是不是打伤你了?” 这时,火冒三丈的翠斯丹一语不发地把一桶牛奶倒在两人头上。 一阵奇特的呜咽突然从门廊传来,是卡浓·马斯特坐在台阶上,脸埋在膝头。埃里亚低头看着沾满泥泞的束腰罩衫,徒劳地拍掸衣服。 “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他哀怨地说,“摩亘?” “你压坏了我的玫瑰。”翠斯丹说,“看看你当着大家的面,对摩亘做了什么好事。”她坐在摩亘身旁湿答答的地上,脸上惯有的怒视表情消失了。她用围裙擦擦摩亘的脸,摩亘昏昏然眨着眼,睫毛上还沾着好几滴牛奶。原先半跪的埃里亚往后跪坐下去。 “摩亘,对不起。但别以为这样你就可以回避问题。” 过了一会儿,摩亘小心地抬起一只手摸摸嘴巴,声音沙哑地问:“什么——什么问题?” “别管了,”翠斯丹说,“不是什么值得大打出手的事情。” “我身上这是什么?” “牛奶。” “对不起。”埃里亚又说了一次,示好地伸出一只手去扶摩亘的肩膀,但摩亘摇摇头。 “先让我在这里躺一下。你干吗打我打得这么用力?先是说我杀人,然后又打我,又把牛奶倒得我满身都是。而且还是酸的,这牛奶是酸的!你把酸牛奶倒得我满身——” “是我倒的,”翠斯丹说,“这牛奶本来要拿去喂猪。你把埃里亚推过去,压坏了我的玫瑰。”她用围裙再拭了拭摩亘的嘴,“就当着大家的面,真是让我丢脸死了。” “我做了什么?”摩亘问。埃里亚叹口气,揉着肋骨的一块痛处。 “你那样对我说话,我怎么会不发脾气?你滑溜得像条鱼,但我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去年春天你得到了一顶本来不该属于你的王冠。你说要是你回答谜题的本事跟我一样差劲,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摩亘没说话。一会儿后他坐了起来,缩起腿,头靠在腿上。 “翠斯丹,你为什么偏偏挑今天提起这件事?” “是啊,都怪我好了。”翠斯丹平静地说,“我天天忙里忙外,袖肘上还缝着补丁,结果你床底下却藏着珍珠宝石。” “要是你肯叫纳莉·石东帮你做些合身的衣服,身上就不会有补丁了。你只是正在发育,长得快……” “你别再转移话题了好不好!” 摩亘抬起头:“不要再大喊大叫了。”他瞥向埃里亚身后那排一动也不动、看得正入迷的人,叹了口气,双手揉揉脸,然后往上推拢头发,“那王冠是我在安恩跟一个鬼玩猜谜游戏赢来的。” “哦。”埃里亚的声音突然又拉高了,“跟一个什么?” “匹芬的幽灵,他是奥牟的领主。我床下那顶王冠是奥牟历代国王的王冠,六百年前,安恩的欧温征服了奥牟。匹芬已经五百岁了,被欧温和历代安恩国王囚禁在自己的塔里。” “他长什么样子?”翠斯丹压低声音问。摩亘微微一颤,其他人看不见他的眼神。 “一个老人。一个老领主,眼睛里有一千道谜题的答案。他公开打赌,说没人跟他玩猜谜游戏能赢过他,我就坐商船到那里,向他挑战。他说向他挑战过的人包括安恩三大地区,也就是奥牟、安恩和赫尔的王公贵族,甚至还有凯司纳的御谜士,但从来没有来自赫德的农夫。我告诉他我书读得很多,我们便开始猜谜。我赢了,所以我带回了王冠,但是还没想好要拿它怎么办,就先放在床底下。好了,这有什么值得大吵大嚷的?” “他输了,所以他把王冠给了你。”埃里亚语调平静地问,“要是你输了呢?” 摩亘小心翼翼地摸着嘴巴的伤口,眼神飘向埃里亚背后的田野。“这个嘛……”最后他终于说,“反正,我非赢不可。” 埃里亚陡然站起身,背对摩亘踏出两大步,双手紧紧握拳,然后又转身走回坐下。 “你这个笨蛋!” “拜托你们别又打起来了。”翠斯丹央求道。 “我不是笨蛋。”摩亘说,“我不是赢了吗?”他神色淡然,眼神遥远平稳地注视着埃里亚,“赫德的克恩,那个王冠上有颗卷心菜的赫德侯——” “别转移——” “我不是要转移话题。克恩是除了我之外,唯一拥有王冠的赫德侯,而且他还碰过不知该算好还是算坏的事:他被一个无名之物追逐。也许他是赫伦葡萄酒喝太多了。那个无名之物一再叫唤他的名字,他拼命逃,躲进他那栋有七间房间、七扇门的屋子,每进一间房就锁住一扇门,直到躲进最里面的房间,再也无处可逃。他听见门一扇接一扇猛然打开,每开一扇门,他的名字就被叫一次。他数到六扇门,名字被叫了六次,无名之物在第七扇门外又叫了他的名字,却没碰那扇门。他绝望地等着无名之物进门,但它没进门,最后克恩自己伸手开门,无名之物却已离开。于是他一辈子都纳闷,不知道那个叫他名字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摩亘停口,埃里亚忍不住问:“那,它到底是什么?” “克恩没有开门。这是唯一一道出自赫德的谜题。凯司纳御谜学院的训诲是:回答未解的谜题。于是我回答了。” “这根本不干你的事!你分内的事是种田,不是为了一顶王冠去跟鬼玩什么愚蠢的猜谜游戏,而且这顶王冠根本没用,因为你把它藏在床底下。那时候你有没有想到我们?这是在他们去世之前还是之后的事?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翠斯丹说。 埃里亚一拳捶进一摊牛奶里:“我就知道。” “我回来了啊。” “要是你没回来呢?” “我回来了啊!你为什么不能试着体谅我,不要脑筋死板得像块木头。你是艾梭尔的儿子,遗传了他的头发、眼睛、眼界——” “住手!”翠斯丹语气严厉,埃里亚紧握的拳头停在半空中。摩亘再次把脸靠在膝头上。埃里亚闭上眼睛。 “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生气?”他低声问。 “我知道。” “是吗?尽管——尽管现在都已过了六个月,我总还觉得不时会听见母亲的声音,会看见父亲从谷仓里走出来,或者黄昏时从田野里回来。现在,要是你离开赫德,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再回来?为了那顶蠢王冠,你可能死在那座塔里,留下我们同样天天盼着你的鬼魂。你得发誓再也不做这种事。” “我不能。” “你可以。” 摩亘抬头看着埃里亚:“我怎么能对你承诺一件事,却对自己承诺另一件事?但有一点我可以发誓,那就是:我永远都会回来。” “你怎么能——” “我发誓。” 埃里亚盯着地上的泥巴:“都是他让你去上那个学院害的,去那里之后,你连事情的轻重缓急都搞不清楚了。” “我想是吧。”摩亘疲倦地说,抬眼一瞥日头,“半个早上都过去了,我们还坐在泥地里,满头半干的酸牛奶。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问我王冠的事?”他问翠斯丹,“这不像你啊。” 她耸了耸肩,转开脸:“你带王冠回来那天,我看到了你的表情。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一绺披散的头发遮住翠斯丹的眼睛,摩亘替她拨开:“不知道。我想我应该拿它来做点什么。” “嗯,我有几个建议。” “我想也是。”他僵硬地站起身,看到坐在门廊上的卡浓,“你不是要去东赫德吗?”他话中的意思非常明显。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卡浓高高兴兴地说,“要是我没看到这场面最后怎么收尾,温顿·艾莫瑞绝对不会原谅我。你的牙齿都还在吗?” “我想都还在。”门口那群人开始移动,在摩亘注视之下散开。他伸手拉埃里亚站起来,问:“怎么了?” “除了压扁一丛玫瑰造成的瘀青和疼痛之外,没什么。我不晓得还有没有干净上衣好换。” “有,”翠斯丹说,“我昨天洗了你的衣服。这屋子里一团混乱,你们——我们全都一团混乱,商人都快来了,城里所有妇女也都会到我们这脏兮兮的大厅里来看货!我会丢脸丢死的。” “你以前从来不在乎这些,”埃里亚评道,“现在你一天到晚抱怨。你以前总是脚上沾着泥巴、裙子上满是狗毛,还不是照样跑来跑去。” “那时候还有人在管这房子,”翠斯丹冷冰冰地说,“现在没有了。我已经很努力了。”她陡然转身离开,挡到她路的母鸡纷纷飞跳开来。埃里亚摸摸自己硬邦邦的头发,叹了口气。 “我真是木头脑袋。我们互相帮忙打水洗澡吧。” 两人在屋后脱光衣服,洗头洗澡。然后,埃里亚到葛阴·欧克兰的农庄去,帮忙将谷仓里的谷子装到车上。摩亘穿过收割后只剩残株的农田,走上通往托尔的岸边路。 三艘商船恰好收卷船帆,进港靠岸。摩亘走上码头,其中一艘船正砰然放下充作通道的木板。他看着一名水手牵马走下,那是一匹美丽的长腿母马,来自安恩,毛色漆黑,马辔上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小的光点。站在船首的商人向他打招呼,他走去迎接他们下船。 这群商人朝气蓬勃,有些人穿着又长又薄、橘红相间的赫伦外套,有些人穿着安恩长袍,还有些人穿着有着华丽刺绣的伊姆瑞斯紧身上衣。他们穿戴产自以西格的戒指和项链、产自欧斯特兰的毛皮滚边帽,并把这些东西连同兽骨柄小刀和黄铜别针,都给了害羞地挤在一旁观看的孩童。商船载来各式各样的东西,包括以西格的铁和赫伦葡萄酒。 几分钟后,葛阴·欧克兰也到了,摩亘正在品尝、检验葡萄酒。 “换成是我,打过那么一场架之后,也会想喝一杯。”摩亘本想回以微笑,但改变了主意。 “谷子装好了吗?” “就快好了。哈尔·石东会把你谷仓里的羊毛和羊皮送来。你最好把商人带来的金属都换过来。” 摩亘点头,眼神再次飘向拴在码头栏杆上的那匹黑马。一名水手从船上吃力地搬来马鞍,搭放在马旁边的栏杆上。摩亘用手里的杯子指了指马。 “那匹母马是谁的?看来是有人跟着那些商人一起来了,要不然,就是埃里亚偷偷拿艾克伦换的。” “不知道。”葛阴说着,扬扬灰红色的眉毛,“孩子,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你不该让你个人的喜好干扰生来就必须负起的职责。” 摩亘啜了口酒:“没有干扰啊。” “要是你死了,干扰可就大得很了。” 摩亘耸耸肩:“还有埃里亚在。” 葛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跟你父亲说过,叫他不要送你去念那个学校,那里把你的想法都搞乱了。但他就是不听。我跟他说,让你离开赫德这么久是不对的,以前从来没人这么做过,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好处。我说得果然没错,确实没什么好处。你乱跑到偏远的外地,去跟一个——一个死了、下葬了却不肯乖乖安息的人玩猜谜游戏。这样可不好。这不是——不是赫德的统治者该有的举止。这样可不成。” 摩亘把凉凉的金属杯靠在嘴巴伤口上:“匹芬死后还到处漫游,也是不得已。他使巫术不当,害死了七个儿子,伤心羞愧得自杀。他跟我说,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不太记得每个儿子的名字了。我在凯司纳读过他们的名字,就告诉他,他蛮高兴的。” 葛阴的脸涨红得跟火鸡的肉垂一样,他凶道:“太不像话了!”他走到别处,打开一口装满铁条的箱子,又砰的一声关上。一名商人在摩亘身侧开口说话: “大人,这酒您还满意吗?” 摩亘转过身,点点头。这名商人身穿叶绿色的赫伦薄外套,头戴白貂皮帽,一边肩上还用白色皮带挂着一把黑木竖琴。摩亘问:“那是谁的马?你这把竖琴是哪里来的?” 商人咧嘴一笑,从肩上取下竖琴:“我记得大人很喜欢竖琴,便在安恩替您找了这一把。这琴原属于赫尔领主寇尔的竖琴手,相当古老,但您看看,它保存得这么好,真是美丽。” 摩亘双手抚摸那细致的木刻,手指拂过琴弦,轻轻拨弹了其中一根。“我该拿这么多琴弦怎么办?”他喃喃说道,“一定超过三十根吧。” “您喜欢吗?就请先拿去弹弹吧。” “这怎么好意思……” 商人一挥手打断摩亘的话:“像这样的竖琴怎么能定价码呢?您就先拿去熟悉一下吧,不用急着现在决定。”商人把皮带套过摩亘的头,挂在他肩上,“如果您喜欢,我们一定能做出彼此都满意的安排……” “一定的。”他瞥见葛阴·欧克兰正在看他,脸红了起来。 摩亘背着那把竖琴走到托尔码头的交易厅。商人正在检视他的啤酒、谷子、羊毛,试吃奶酪和水果。他在葛阴·欧克兰的陪同监督下,跟商人讨价还价了一小时。随后,空车拉到码头装载金属、一桶桶葡萄酒,以及凯司纳上方湖床所产的盐块。要运往赫伦和安恩的耕马关在码头附近的围栏里,等着送上船,商人也开始清点一袋袋谷子和一桶桶啤酒。近午时,温顿·艾莫瑞的马车突然出现,沿着岸边路隆隆驶来。 坐在其中一辆车后的卡浓·马斯特跳下车,对摩亘说:“温顿昨天就派车出来了,其中一辆掉了一个轮子,车夫就在席尔·渥德的农庄修车、过夜,我刚好在路上碰到他们。那些商人说服你买这把竖琴了吗?” “差一点。你听听这声音。” “摩亘,你也知道我的音乐天分跟铁皮桶差不多。你的嘴巴看起来像颗压扁的梅子呢。” “别逗我笑。”摩亘央求道,“请你和埃里亚带这些商人去艾克伦好吗?这里差不多结束了。” “你呢?” “我打算买匹马,还有一双鞋。” 卡浓扬起眉毛:“还有一把竖琴吧?” “也许吧。是的。” 卡浓窃笑:“好,我会帮你把埃里亚带开。” 摩亘信步走上一艘船,船舱内安置了六匹安恩马。他仔细审视马匹,其他人忙着把一袋袋谷子堆在后方影影绰绰的舱间。一名商人看到他,两人谈了一会儿,摩亘抚摸着一匹种马光滑的脖颈,那马的毛色有如打磨光亮的木材。最后他走出船舱,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大多数马车都已经驶离,水手也三三两两走向交易厅用餐。海水轻推船只,在支撑码头的巨大松木桩旁冲旋出白色水沫。他走到码头尽头坐下,望向远方:从托尔驶出的渔船像鸭子,在海中载浮载沉;更远的彼方,海平线上有道暗色的线条,那里就是广袤延展的大陆,至尊的疆土。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把竖琴放在一侧膝上,弹了一首收割曲,节奏明快稳定,就像镰刀挥舞的拍子。他隐约记得一首伊姆瑞斯民歌的片段,正断断续续拨弹时,一道人影落在他双手上。他抬起头。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站在身旁,不是商人也非水手。男人的衣色沉稳含蓄,精致布料制成的蓝黑色罩衫、胸前由一方方镂有印记的银块串接而成的沉甸甸的项链,都令人难以猜测他的身份。他面容清癯,轮廓细致,既不年轻也不老,松散披垂的头发像顶银色帽子。 “你是赫德的摩亘?” “是的。” “我是岱思,至尊的竖琴手。” 摩亘咽了一口口水,连忙要站起来,但竖琴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自己蹲下来看那把竖琴。 “是乌翁。”他说,指着半藏在一团图案中的名字给摩亘看,“乌翁是赫尔的竖琴工匠,三百年以前的人。他制作的竖琴现在只剩下五把。” “商人说它本来属于寇尔领主的竖琴手。你是不是——你应该是跟商人一起来的吧?那匹马是你的吗?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来了?” “你刚才在忙,我想先等一会儿比较好。至尊去年春天指示我来赫德,代他向艾梭尔和春茵的去世致哀,但顽固的冬天把我困在以西格,接着在伊姆瑞斯又因为喀尔维丁遭到围城而耽搁,等我到了凯司纳准备上船,安恩的麦颂又紧急传令要我去安纽因。真抱歉,我来得这么迟。” “我记得你的名字。”摩亘慢慢地说,“家父以前常说‘待死’曾在他的婚礼上演奏。”听到自己说出的话,摩亘停了口,猛然打了阵冷战:“对不起,家父觉得这样说很好笑,他非常欣赏你的琴艺。我很想听你弹一曲。” 竖琴手在码头上坐下,拿起乌翁的竖琴:“你想听什么?” 尽管难受,摩亘仍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嗯……我想想。请你弹我刚才弹不出来的那首曲子好吗?” “《贝鲁和比罗的哀歌》。”岱思轻轻调弦,弹起那首古老的民谣。 金发那样金的贝鲁与黑发的 比罗一同出生,也一同死去。 为贝鲁哀悼吧,女士们, 为比罗哀悼吧。 岱思的手指拨动闪烁紧密的琴弦,流畅地弹出这首曲子的故事。摩亘侧耳聆听,一动也不动,注视着那张安详超然的脸。那双技艺精湛的手、精准无瑕的优美琴音,娓娓述说比罗的行止,述说其中的狂暴和无助,述说他所到之处留下的死亡。死亡紧跟着他,也紧跟着骑马奔驰的贝鲁,跑在他的马侧,像只猎犬。 金发那样金的贝鲁跟随着黑发的 比罗,死亡亦跟随两人。 死亡以贝鲁的声音呼喊比罗, 用比罗的声音呼喊贝鲁…… 潮水的无尽长叹打破歌中主角死后的沉默。摩亘微微一动,手搁在黑木雕刻的琴面上。 “要是我能让这竖琴发出这么美的声音,我愿意卖掉名字来换,没名没姓地过日子。” 岱思微笑:“就算是乌翁的竖琴,也不值这么高价。商人要你拿什么跟他们换?” 摩亘耸耸肩:“我打算给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收。” “你这么想要这把竖琴?” 摩亘看着岱思:“为了它,我愿意卖掉自己的名字,但我不会用我的农人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或好不容易养大驯服的马去换。我只拿属于自己的东西去换。” “你不必在我面前为自己辩解。”竖琴手温和地说。摩亘嘴角一撇,心不在焉地伸手摸摸嘴。 “对不起,今天大半个早上,我都在为自己辩解。” “辩解什么?” 摩亘低头看着码头上那些用铁片固定的粗糙木板,对这个安静寡言、琴艺高超的陌生人脱口说道:“你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知道。” “家母想去凯司纳看一看。我在凯司纳的御谜学院读书时,家父来看过我两三次。这事听起来简单,但要他离开赫德,到一个陌生的大城市去,可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赫德侯代代都扎根在赫德。我在凯司纳待了三年,一年前回到家,发现父亲嘴边总是挂着在那里的所见所闻,那些商店,那些从不同地方来的人。他提到一间店里有来自五个王国的布料、毛皮和染料时,家母就忍不住想去了,因为她非常喜爱高级布料的色彩和触感。所以,去年春天的交易结束后,他们就搭着商船出海去,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摩亘伸手碰触一枚钉头,手指绕着它画圆圈,“那时,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就去做了。今早我弟弟埃里亚知道了这件事。当时我没告诉他,因为他一定会生气,所以我只跟他说我要去西赫德几天,没说是要渡海到安恩去。” “到安恩去?你为什么——”竖琴手话讲到一半就停住了,声音突然变得尖细,“赫德的摩亘,你是不是赢了匹芬的王冠?” 摩亘猛然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儿,他回答说:“是的。你怎么——是的。” “你没告诉安恩国王——” “我没告诉任何人。当时我不想谈这件事。” “奥牟的敖博是匹芬的后代,他到那座塔去想赢回王冠,却发现王冠已经不在了,匹芬则不断求人家放他自由,让他离开那座塔。敖博问他是谁拿走了王冠,但问了也没用,匹芬只说他不会再回答任何谜题。敖博把这件事告诉麦颂,麦颂一听说有人悄悄溜进他的国土,赢了那个好几百年来害许多人输掉性命的猜谜游戏,又悄悄离开,便把我从凯司纳找去,要我找回王冠。我怎么也想不到它竟然会在赫德。” “王冠一直在我床底下,”摩亘茫然地说着,“那是我在艾克伦的唯一私人空间。我不明白,麦颂想要回那顶王冠吗?我其实不需要王冠,我把它带回家来之后没再看过一眼。但我以为麦颂尤其应该会了解——” “那顶王冠是你的,你有权拥有,这点麦颂绝无异议。”岱思顿了顿,眼中有种令摩亘不解的神色。他温和地继续说:“而且如果你愿意,麦颂的女儿瑞德丽也会是你的。” 摩亘咽下一口口水,发觉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正俯视着竖琴手。于是他跪下来,眼前看到的突然不再是竖琴手,而是一张颧骨高高的苍白脸庞,脸上充满了各种出人意料的神情,披散着一头浓密柔细的红色长发。 他低声说:“瑞德丽……我认识她。麦颂的儿子卢德跟我念同一所学院,我们是好朋友。瑞德丽以前常去那里看他……我不明白。” “她出生时,麦颂国王立了誓:只有从匹芬手里赢得奥牟王冠的男人才能娶她。” “他立了……这么做真是太愚蠢了,只要有点头脑能赢过匹芬,就可以得到瑞德丽,那随便什么人都有可能啊——”摩亘停下话头,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潮红略退,“那个人就是我。” “是的。” “但我不能……瑞德丽不能嫁给一个农夫啊,麦颂绝不会同意的。” “麦颂自有他的主张,我建议你问问他。” 摩亘盯着他看:“你是说,渡海到安纽因,到国王的宫廷里,就这么直接走进他的大厅问他?” “匹芬的塔你都进去过了。” “那不一样,那里没有安恩三大地区的王公贵族盯着我看啊。” “摩亘,麦颂以他自己的名字立了誓,而许多安恩王公贵族的祖先、兄弟甚至儿子都死在那座塔里,他们赞佩你的勇气和头脑都来不及。现在你唯一要考虑的问题是:你想不想娶瑞德丽?” 摩亘再度站起,满心不确定的焦虑。他用双手梳拢头发,海风又立刻把头发拍打回他脸上。“瑞德丽。”在他前额一侧,那组星座般的印记在肤色的映衬下如火般燃烧。瑞德丽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在远方,转过头来看着他。“瑞德丽。” 他看见竖琴手的神色突然凝定,仿佛风刮走了那张脸的表情和呼吸。他心里的不确定感终止了,就像一首歌的结束。 “想。” 第二章 翌日早晨,摩亘坐在商船甲板上的一桶啤酒上,看着船后波痕逐渐散开变宽,如一只罗盘丈量着赫德。啤酒桶旁放着一包翠斯丹替他整理的衣服,整理时,她一直讲话,结果,除了王冠肯定在包袱里之外,其他到底装了哪些衣服,两人都不确定。包袱鼓凸的形状很奇怪,仿佛她一边说话一边把手边所有东西都装了进去。埃里亚几乎没说什么,没多久就离开了摩亘的房间。之后,摩亘在棚屋里找到他,他正在打马蹄铁。 摩亘想起马的事,说道:“我本来打算用王冠换一匹栗色的安恩马给你。” 埃里亚把钳子和烧红的马蹄铁往水里一扔,抓住摩亘双肩,将他推顶在墙上,说:“你别以为用匹马就能买通我。”这句话在摩亘听来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埃里亚自己也这么觉得。他松手放开摩亘,脸色渐趋和缓,只剩下困惑。 “对不起。只是,现在你要走了,我觉得好害怕。她会喜欢这里吗?” “但愿我知道。” 摩亘准备启程时,翠斯丹一手抱着他的斗篷跟在后面,走到大厅中央停了下来,她脸上突然出现的脆弱神情看起来好陌生。她环顾光洁朴素的四壁,将桌旁的一把椅子拉正,低声说:“摩亘,我希望她会笑。” 船乘风快速前进,远方的赫德变得好小、好模糊。至尊的竖琴手走过来站在栏杆旁,灰色斗篷在身后拍飞,像面旗子。摩亘的视线移向他的脸,那张没有皱纹、没有日晒痕迹的脸。摩亘脑海里出现了一种不协调感,恍觉那银白的发色和细致的轮廓形成了一道谜题。 竖琴手转过头来,与摩亘四目相接。 摩亘好奇地问:“你是哪个国度的人?” “哪个国度都不是。我出生在朗戈。” “那座巫师之城?是谁教你弹竖琴?” “很多人。我的名字取自克隆大君的竖琴手——提伦涅岱思。他教我弹赫伦歌曲,在他临终时,我请他把名字传给我。” “克隆大君?”摩亘问,“是易柯克隆司吗?” “是的。” “但他统治赫伦是六百年前的事。” 竖琴手平静地说:“我是在一千年前,朗戈城建立不久之后出生的。” 摩亘一动也不动,只有身体随海浪起伏摇晃。阳光照在那张超然的脸上,远方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交织又散去。他轻声说:“难怪你竖琴弹得这么好,你足足有一千年的时间可以学至尊疆土之内的竖琴曲。你看起来不老,我父亲去世时,比你还显老。你父亲是巫师吗?”说完,他低头看着交握在膝头的双手,抱歉地说,“请原谅我。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 “好奇?”竖琴手微笑道,“就一个赫德侯来说,你的好奇心旺盛得出奇。” “我知道。所以家父最后决定送我到凯司纳,因为我一天到晚问问题。他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但他是个明智又温和的人,就让我去了。”摩亘又停住话头,有点突兀,嘴角微微抽搐。 竖琴手看着前方逐渐接近的陆地,说:“我没名没姓地出生在朗戈的一条小巷子里,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当时城里有许多巫师和君王来来去去,甚至包括至尊本人。我身上既没有国土本能,也没有巫术天分,所以很久以前我就放弃猜测父亲是谁了。” 摩亘再次抬起头,揣测着说:“当时达南·以西格已经像棵老树那么老,欧斯特兰的亥尔也是。没人知道那些巫师什么时候出生,但如果你是巫师的儿子,现在也没人能跟你相认了。” “这不重要。巫师都已逝去,除了至尊,我不欠任何在世君王恩情。效力至尊之后,我有了名字、住所,有行动和判断的自由;我只对他负责。他重视我的琴艺和行事谨慎,这两者都会随年龄增长。”他弯腰拿起竖琴,挂在肩上,“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要靠岸了。” 摩亘走到栏杆旁,与岱思并肩而立。凯司纳是个贸易大城,有港口、客栈、店铺,位于两个国度之间一块新月形的土地上。代表赫伦商人的橘金色船帆鼓涨着,像鸟群从北方纷纷涌进这座港口。月形港湾的一角是座悬崖,崖上矗立着一栋暗色建筑,那建筑里的石壁和小房间,摩亘都很熟悉。他脑海中出现一张脸:瑞德丽的哥哥那张带着嘲弄的瘦脸。他扶着栏杆的双手逐渐紧握。 “我得告诉卢德这件事。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学院里,我已经一年没见到他了。” “前天晚上我准备渡海到赫德之前,在学院过夜,当时我跟他说过话。他刚拿到中级御谜学的金袍。” “那他或许会回家待一阵子。”船越过最后一波浪涛,驶进港口,减速,水手相互吆喝着收起船帆。摩亘的声音变得单薄:“不知道他会怎么说……” 平静的水面上,海鸟在风中来回飞翔穿梭。船缓缓滑进港口,码头上满是正在装卸的货物:大捆大捆的布、一口口箱子、木材、葡萄酒、毛皮、牲畜。相识的水手在码头上互相招呼,商人也彼此问好。 “莱尔·翁恩的船将在今晚涨潮时前往安纽因。”岱思和摩亘下船前,一个商人对他们说,“那艘船的帆是红黄两色,很好认。大人,您需要马吗?” 岱思回答:“我步行就好。”木板桥在两人面前架起,他对摩亘说:“学院师傅列出的清单上,有一道还没解开的谜题:谁赢了匹芬的猜谜游戏?” 摩亘背起包袱,点点头,说道:“我会告诉他们的。你要到学院去吗?” “一会儿就去。” “两位大人,傍晚涨潮时出发哦。”两人下船时,那商人又提醒一次。他们在邻接码头的鹅卵石路上分道扬镳,摩亘向左转,重新踏上曾走了好几年的道路。时值正午,城市狭窄的街道上挤满商人、来自不同国度的水手、四处卖艺的乐手、设陷阱捕兽的猎人、穿着代表各种等级的鲜艳宽袍的学生,还有来自安恩、伊姆瑞斯、赫伦等地,衣着光鲜华丽的男男女女。摩亘一肩背着包袱,视而不见地穿梭在人群中,对四周的嘈杂拥挤浑然不觉。后街小巷较为安静,他走的这条路蜿蜒到市区之外,把酒馆、商店抛在身后,一路沿坡向上,俯视光灿灿的海面。 不时有进城的学生与他交错而过,他们努力解着谜题,声音愉快、自信。这条路坡势陡峭,尽头是一片平地,以粗砺的暗色岩石建造的古老学院望之俨然,就像是悬崖断裂出来的一部分,宁静地矗立在劲风吹袭的高大树木之间。 摩亘敲了敲那扇熟悉的厚实橡木双扇门。守门人是个长着雀斑的年轻男子,身穿初级御谜学的白袍,他开门,瞥了背着包袱的摩亘一眼,摆架子说:“在此,一切问题都将得到答案。如果你是来寻求知识,此地会接纳你。诸位师傅正在考选一名红袍见习生,除非死亡将至或灾厄临头,否则不得打扰。报上名来。” “我是赫德侯,摩亘。” “噢!”守门人轻拍一下额头,微笑道,“进来吧。我去请特尔师傅。” “不,别打扰他们。”摩亘踏进门,“安恩的卢德在吗?” “在,他在三楼,图书馆对面。我带你去吧。” “我认得路。” 拱顶低矮的走廊上一片昏暗,仅两端有宽大的窗子凿在一尺厚的石壁上,透进光线。廊道两侧各有一排关闭的门,其中一扇门上挂了一块木板,上刻卢德的名字,之下精工镂刻一只乌鸦。摩亘敲敲门,听到一声难以辨识的回答,然后打开门。 床占了这间小石室的四分之一,床上堆着衣服、书本和安恩王子卢德本人。他穿着新近得到的金色袍子,盘腿坐着,正在读一封信,另一只手还拿着一只易碎的染色玻璃杯,杯里葡萄酒半满。卢德扬起头,这个突兀、高傲的动作,让摩亘在踏进门槛的一刹那,觉得自己仿佛步入回忆之中。 “摩亘!”卢德撑起身子下了床,身后掉下一堆书。他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拿信,给摩亘一个拥抱。“一起来喝吧,我正在庆祝。你没穿袍子,让我差点认不出来。啊,我忘了,你现在是农夫。这是你来凯司纳的原因吗?把你的谷子、葡萄酒或什么的,送来这里?” “是啤酒。我们酿不出好葡萄酒。” “真不幸。”卢德眼眶泛红、眼神迷蒙,像只好奇的乌鸦一样盯着摩亘,“我听说你父母的事了,那些商人讲个不停。我听了好生气。” “为什么?” “因为这下子你就困在赫德了,变成一个农夫,满脑子只想着鸡蛋、猪、啤酒、天气,再也不会回来这里。我想念你。” 摩亘把肩上的包袱放到地上,藏在里面的王冠像个赃物。他轻声说:“我来是……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卢德突然放开摩亘,转身走开。“我不想听。”他倒了杯酒给摩亘,斟满自己的杯子,“我两天前拿到金袍了。” “我知道。恭喜你。你这庆祝活动进行多久了?” “不记得了。”他把杯子递给摩亘,酒溅洒在手指上,“我是麦颂之子,是卡勒、欧温、女巫玛蒂尔的后代。比我用更短时间拿到金袍的人,从古到今只有一个,结果那人回家乡种田去了。” “卢德——” “你是不是把学过的东西都忘了?以前你解谜就像敲开坚果一样容易,你应该成为御谜学士的。你还有个弟弟,大可以让他统治赫德。” “卢德,你知道这不可能。”摩亘耐心地说,“你也知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拿黑袍,我从来就没这个打算。我拿黑袍做什么?穿去剪树吗?”卢德凶巴巴地回话,那激动劲儿让摩亘吓了一跳。 “当然是去回答谜题啊!你有天分,又有那种慧眼!你说过想赢那个猜谜游戏,为什么说话不算话?结果你回家酿啤酒去了,让某个没名没姓、没头没脸的人赢走安恩最珍贵的两样宝物。”卢德把信揉成一团,紧捏在手里,像握着一颗心,“谁知道瑞德丽得嫁给什么样的人?像赫尔的雷司那样,脸用金子打的、心坏得比颗烂牙还不如的人吗?还是像奥牟的奚斯廷,软弱得像个小娃,老到要人搀扶才上得了床?如果她被迫嫁给那样的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或我父亲。不原谅他,是因为他当初立下这么一个誓;不原谅你,是因为你在这房间里答应了我一件事,却没做到。自从你离开这里,我就发誓,一定要赢匹芬那个游戏,把瑞德丽从父亲给她设定的命运里解放。但是我没有机会,我连个机会都没有!” 摩亘坐在卢德书桌旁的椅子上,说:“请你别吼了,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你连自己最最重视的那项规则都遵守不了!”卢德抛下信,猛然伸手揪住摩亘前额的发,往后扯,“你不是要回答未解的谜题吗?” 摩亘从他手中挣脱:“卢德!拜托你闭嘴听我说好吗?我已经够难对你开口了,你还像只喝醉的乌鸦呱呱乱叫。你认为瑞德丽介不介意住在农庄?我得确认这点。” “别侮辱乌鸦,我有些祖先就是乌鸦。瑞德丽当然不能住在农庄,她是安恩三大地区第二美女,她不能去和猪群住在一起——”卢德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站在房间中央动也不动,影子也静止在石板地上,那黯淡沉重的眼神看得摩亘喉头发痒。卢德低声说:“你为什么这么问?” 摩亘弯腰,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解开地上的包袱。他拿出王冠,中央镶嵌的那颗无色大宝石明亮地反映着满室的色彩,尤其卢德的金袍让宝石闪耀得有如烈日。流灿的光芒让卢德猛然倒抽一口气,然后大吼起来。 摩亘丢下王冠,把头埋在膝上,双手捂住耳朵。书桌上的玻璃杯应声破裂,一旁小几上的酒壶也碎了,酒液流淌在石板地上。一本巨大书册上的铁锁弹迸开来,房门砰然关上,发出巨响。 房外长廊上纷纷传来气愤的叫喊,有如回音。摩亘觉得脑袋里的血管突突乱跳,他直起腰来,手指揉着双眼,低声说:“没有必要大吼大叫。你把王冠带回去给麦颂吧,我要回家了。”他站起身,卢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穿透皮肉,直捏入骨。 “你——” 摩亘停下脚步。卢德松开手,伸手到他背后转动钥匙锁住门,挡住门外气愤的敲门声。卢德的表情很奇怪,仿佛那阵嘶吼把他脑海里的思绪一扫而空,只剩下最基本的惊异。 卢德开口,声音有点哽咽:“你坐下吧。我坐不住。摩亘,你为什么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去挑战匹芬?” “我说了,两年前我就告诉过你,就在我们整夜没睡,互相考问谜题,准备半中级御谜学蓝袍考试的那天晚上。” “但看看你做了什么:你一声不响离开赫德,离开凯司纳也没有告诉我,像厄运般避人耳目地穿过我父亲的国土,到那座吹东风时会发臭的塔里去面对死亡?你甚至没告诉我你赢了。你大可以跟我说啊。换作是安恩任何一个王公贵族,都会大张旗鼓地把这顶王冠带去安纽因。” “我不是存心要让瑞德丽担心,我只是完全不知道你父亲立的誓,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呃,不然我还能怎么样?我看过太多显赫的王公贵族为了她,离开安纽因去那座塔,再也没回来。你以为我会想给你那种动机吗?如果不是为了她,不是为了光荣地带着王冠走进安纽因宫廷,那你为什么这么做?总不是因为你对自己的知识很自傲吧?这件事你连师傅都没有说啊。” 摩亘拾起王冠,把中央的宝石转向自己,宝石反映出他灰绿相间的罩衫。“因为我必须这么做,就只有这个理由。我没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非常私人的事……而且也因为,那天黎明我活着走出那座塔的时候,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御谜大师,还是超级大笨蛋。”他看着卢德,“瑞德丽会怎么说?” 卢德的嘴角突然一歪:“我不知道。摩亘,你把安恩搞得天翻地覆。自从那次玛蒂尔偷了赫尔的猪群,放进奥牟的玉米田里乱跑之后,安恩再也没有这么天下大乱过。瑞德丽写信告诉我,赫尔的雷司说他愿意劫走她,私下成亲,只消她一声吩咐;杜艾跟我父亲一直很亲近,简直如影随形,但这个誓言让他火冒三丈,整个夏天没跟我父亲说过几个字;三大地区的王公贵族也都在生父亲的气,坚持要他打破誓言,但要他改变那令人费解的心意,简直比吹口气就想改变风向还难。瑞德丽说她一直做噩梦,梦见一个没有脸、没有名字的巨大陌生人,戴着奥牟王冠,骑马进入安纽因娶走她,带到某座山里或海底,带到某个有钱但没有爱的地方。父亲派人在安恩境内到处找那个拿走王冠的人,也派遣使者到学院来,还要商人不论到至尊疆土内的哪个地方,都替他打听一下。他没想过去赫德问问,我也没想到。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知道那人不会是某个有权有势的噩梦人物,而是更出人意料的人。我们谁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你。” 摩亘一只手指摩挲着一颗白如乳牙的珍珠,说:“我会爱她的。这有关系吗?” “你认为呢?” 摩亘烦躁不安,伸手去拿包袱:“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要是她看见拿着奥牟王冠走进安纽因的人是我,脸上不知会有什么表情,我光想到就害怕。如果嫁给我,她就得住在艾克伦,还得……还得习惯我的养猪人豕那·拿脱,他每天早上都来我家吃早饭。卢德,她不会喜欢这种生活的,她生在安恩的荣华富贵之中,这种生活会吓坏她的。你父亲也会吓坏的。” “这点我怀疑。”卢德冷静地说,“安恩的王公贵族可能会吓到,但我父亲嘛,恐怕要世界末日才吓得了他。谁晓得,说不定他十七年前立下那个誓言的时候,就想到你了。他的脑袋像沼泽一样,没人知道有多深,就连杜艾也搞不清楚。我不知道瑞德丽会怎么想,我只知道,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错过安纽因的这场精彩好戏。我打算回家住一阵子,父亲要派艘船来接我,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我本来要搭一艘今晚出海的商船去安纽因,我得跟他们说一声。何况,还有岱思跟我同行。” 卢德拧起一边眉毛:“原来是他找到的你,那个人简直可以在雾里找到针孔。”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他不耐烦地拉高声音说:“走开!不管我打破你什么东西,很对不起就是了!” “卢德!”是特尔师傅虚弱的声音,带着不寻常的严厉口吻,“你弄坏了娜恩巫术书上的锁!” 卢德叹口气站起来,一把拉开门。老师傅身后站着一群怒气冲冲的学生,一见卢德,就像群乌鸦似的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相较之下,卢德的声音显得势单力孤。 “我知道禁止‘巨吼’,但这种行动本来就是出于一时冲动,又不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的事。我刚才就是有一股无法抵挡的冲动嘛。拜托你们闭嘴啦!” 众人突然都闭上了嘴。摩亘手里拿着奥牟王冠,走出房间,站在卢德身旁。王冠中央的宝石漆黑,一如特尔师傅身上的袍子。摩亘无言地迎视师傅的眼神。 特尔师傅那张色如羊皮纸的瘦脸上本来满是愠怒,这下子逐渐变成了惊愕。他好不容易再度开口,为这片静默出了一道谜题:“是谁赢了匹芬的猜谜游戏?” “是我。”摩亘答道。 坐在学院图书馆里,摩亘说出来龙去脉。馆内丰富的古老藏书摆满一整面又一整面墙。八位师傅静静地听他说话,卢德的金袍在一片黑袍中格外显眼。在摩亘讲完之前,无人开口,然后特尔师傅在椅子上动了动,讶然地喃喃说道:“赫德的克恩。” “你怎么知道的?”卢德问,“你怎么知道要问这个谜题?” “我不知道。”摩亘回答,“后来我实在太累,再也想不出什么可以问,就出了这道谜题。我以为这个谜题大家都知道,但是匹芬大叫‘赫德根本没有谜题’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赢了。他那句话不是巨吼,但我到死都忘不了他喊出来的声音。” “克恩。”卢德一撇嘴,露出淡淡的微笑,“从今年春天开始,安恩的王公贵族开口闭口就只有两个问题:瑞德丽要嫁的人是谁?匹芬答不出来的那个谜题又是什么?安恩国王黑吉斯,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就是因为少问了这个谜题,死在匹芬的塔里。安恩的王公贵族应该多留意赫德这座小岛。今后他们会注意了。” “的确。”欧姆师傅是个精瘦、安静的人,平稳的声调从不改变,此时他若有所思地说,“在至尊疆土的历史上,赫德也许太不受重视了。到现在仍然有一道谜题无解,要是奥牟的匹芬问了你那道谜题,纵使你知识丰富,今天也可能不会在这里了。” 摩亘迎视欧姆师傅的双眼,那双雾色眼睛跟声音一样冷静。摩亘说:“在没有答案也没有教训的情况下,谜题是不算数的。” “万一匹芬知道答案呢?” “他怎么可能知道?欧姆师傅,我来这里的第一年,您帮我们找了一整个冬天,就为了找出那道谜题的答案。匹芬的知识都得自巫术书,那些书原先属于玛蒂尔,更早以前则属于朗戈的巫师。那些巫师的所有著作这里都有,而书里没有任何一处提到三颗星。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答案,也不……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很少想这件事了。” 卢德动了动:“而你这个人以前把知识看得跟性命一样重要。要小心未解开的谜题。” “这道谜题就是这样,未获解答。谁知道呢,也许它根本不需要解答。” 卢德一挥手,袖子拍振着:“每一道谜题都有答案。你尽管紧紧关起门,躲进自己的脑袋里去吧,你这个顽固的农夫。等到一百年后,穿着初级御谜学白袍的学生就算想破头,也很难记起那个默默无闻的赫德侯叫什么名字,他跟另一个默默无闻的赫德侯一样,都忽视了御谜学最基本也最重要的那条规则。我没想到你这么没脑筋。” “我现在,”摩亘简单扼要地说,“只想到安纽因跟瑞德丽结婚,然后回家种田、酿啤酒、读书。这很难了解吗?” “没错!你为什么这么愚钝?你该是最不愚钝的人啊!” “卢德,”特尔师傅用温和的声音说,“你也知道他脸上那三颗星的答案一直没找到。你对他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建议?” “我建议,”卢德说,“他去问至尊。” 一阵短暂的沉默。欧姆师傅动了动身子,衣服的窸窣声打破沉默:“的确,至尊很可能知道答案。然而,我想除了纯粹追求知识外,你还得给摩亘更多动机,才能让他愿意远离家乡,踏上那么艰苦的旅程。” “用不着我来给,迟早会有东西驱使他到那里去。” 摩亘叹口气:“我真希望你讲理一点。我想去的地方是安纽因,不是俄伦星山。我再也不想问任何谜题了。在一座满是腐朽衣物和白骨的塔里,从黄昏待到清晨,绞尽脑汁想出所有学过的谜题,已经让我对猜谜游戏倒尽胃口。” 卢德倾身向前,嘲讽的神色消失殆尽:“你会在这里获得荣誉,特尔师傅也说你今天就可以拿到黑袍,因为你做到了连拉昂师傅都办不到、都为之丧命的事。你会去安纽因,而安恩的王公贵族、我父亲和瑞德丽,最最起码也会为了你的知识和勇气而敬重你。但如果你接受黑袍,将会是个谎言;如果你承诺让瑞德丽享有赫德的安宁,那也会是个谎言,一个你无法遵守的诺言。因为还有一个问题你没解开,到头来你会发现,就像匹芬一样,毁掉你的不是那一千个你已经知道的谜题,而是那一个你不知道的谜题。” “卢德!”摩亘的话声猛然打住,双手紧抓椅子扶手,“你想要我怎么样?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希望你成为御谜学士——为了你自己好。你怎么可以这么盲目?你怎么可以这么顽固、这么明目张胆地忽视一切明知是真实的东西?你怎么能让人家称你一声学士?你明明对真实视而不见,又怎么能接受御谜学的黑袍?” 摩亘感觉热血直涌上脸。突然间,卢德的脸成了这静止的房间里唯一可见的东西,摩亘紧绷地开口说道:“我从没打算拿黑袍,但我在自己的人生中总有选择权吧。我脸上这三颗星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是不是就要我承认这点?你尽管用你那双继承自你父亲、玛蒂尔和易形者伊泷的眼睛,去冷酷无畏地探索真实吧,等你拿到黑袍,我会来这里跟你一起庆祝。但我只想过安宁的日子。” 特尔师傅温和地说:“卢德,安宁从来就不是你的习惯。我们只能用自己的标准评断摩亘,而就这个标准来看,他很有资格得到黑袍。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怎么荣耀他呢?” 卢德站了起来,解开袍子任其滑落,半裸而立,把师傅们吓了一跳:“如果你们授予他黑袍,我就再也不穿任何御谜学的袍子。” 摩亘紧绷僵直的脸上,一根筋突突跳着。他向后靠住椅背,放开紧握得麻木的手指,冷冰冰地说:“卢德,穿上你的衣服。我说过我不想要黑袍,也不会接受黑袍。御谜、解谜不是赫德农夫分内的事。更何况,拉昂师傅穿去塔里挑战失败的黑袍,现在可穿在匹芬身上,我穿同样的黑袍又有什么光荣可言?” 卢德一手拎起袍子走向摩亘,俯身向前,双手按在椅子扶手上,那张瘦脸笼罩在摩亘上方,毫无血色。他低声说:“求求你,想一想。” 他与摩亘四目相对,紧绷的身体在满室沉寂中一动也不动,最后他终于转身离去。摩亘的身体也松垮下来,仿佛全身力量都随着那黑色的凝视流走。他听见房门关上,低下头用一只手掩住脸。 “对不起。”摩亘低声说,“我不是故意那样说拉昂师傅的。我一时气昏了头。” “真实,”欧姆师傅喃喃说道,“是不需要道歉的。”那双雾色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摩亘的脸,眼中闪动着好奇的神色,“就算御谜士也不会自认为什么都知道——除了极少数的例外,比方说,拉昂。你愿意接受黑袍吗?你绝对够资格,而且,正如特尔说的,这是我们唯一能荣耀你的方式。” 摩亘摇头:“我想要黑袍,真的很想。但卢德比我更想要,黑袍给他会比给我有用得多,我宁愿让他拿。真抱歉我们竟然在这里吵架——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我会跟他谈谈。”特尔承诺道,“他刚刚表现得很不讲理,他没必要对你这么苛刻。” “他有他父亲的眼界。”欧姆说。过了一会儿,摩亘的视线转向他。 “您认为卢德说得对?” “本质上是。你其实也这么想,虽然你选择不采取行动。依照你那有点混乱的标准,你有权这么做,但我认为去见至尊一趟并不如你以为的无用。” “但我想结婚。不管卢德认为我命中注定什么,在麻烦掉到我头上之前,我又何必自找麻烦?我才不要去追捕命运,它又不是走失的牛。” 欧姆师傅的嘴角微微抽动:“伊莱的以琅是谁?” 摩亘无声地叹了口气:“以琅是欧斯特兰国王亥尔宫廷的竖琴手,他演奏的一首曲子触怒了亥尔,很可能会遭处死,他便逃走了。他独自逃到山里,除了竖琴什么也没带,远离世人过着隐遁的日子,种种田,弹弹琴。孤寂中,他的琴艺变得出神入化,变成了他的声音,能说他说不出来的话语,能跟周遭动物沟通。这个消息在动物间传开,直到有一天传到欧斯特兰之狼,也就是正以狼形四处巡行的亥尔的耳朵里。好奇之下,亥尔来到王国的偏远地带,发现躲藏在世界边缘弹琴的以琅。狼王坐下听以琅演奏。以琅一曲弹完,抬起头来,赫然发现逃躲了这么久的恐怖事物就在眼前。” “这其中的教训呢?” “逃开死亡的人,必须先抛开自己。但我看不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逃避,只是不感兴趣罢了。” 师傅若有似无的笑意微微加深:“那么,赫德的摩亘,祝你的不感兴趣能带给你安宁。” 摩亘没再见到卢德,尽管他花了大半个下午在学院里、悬崖上到处找。他跟师傅共进晚餐,之后信步走出屋外,走进薄暮时分停息的风中,正好碰上至尊的竖琴手从路的那一头走来。 岱思停下脚步说:“你看起来很烦恼。” “我找不到卢德,他一定下山去凯司纳了。”摩亘少有这么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双肩靠在橡树上,一只手梳拢过头发,发际的三颗星在暮色中发着微光。“我们吵了一架,我现在甚至不确定吵的是什么。我希望他跟我一起去安纽因,但时间所剩不多,这下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了。” “我们该上船了。” “我知道。要是我们错过涨潮,他们就会自行出海,不等我们。他大概在哪家酒馆喝醉了,身上只剩下一双靴子。也许他比较希望看到我长途跋涉去见至尊,而不是去娶瑞德丽。也许他说得对,赫德不适合瑞德丽,所以他很不开心。也许我应该下山跟他一起买醉,然后回家去。我不知道——”他看见竖琴手充满耐心、略带不解的表情,叹了口气,“我去拿包袱。” “离开前,我得跟欧姆师傅谈谈。如果卢德对这桩婚事有意见,他一定会坦白告诉你的。” 摩亘耸耸肩,从橡树旁直起身子。“应该是吧。”他闷闷不乐地说,“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节骨眼上让我难过。” 摩亘从卢德一团混乱的房间里取出包袱,向师傅道别。天色渐暗,他和竖琴手沿着长路走回城里。新月形港湾的两角处,烽火已经燃起。黑暗中,住家和酒馆的小小灯光有如零落的星辰。潮水涨起,拍打崖壁,晚风也愈发强劲,吹来海盐和夜色的气息。两人登上商船,船在深水中不停晃动;一面放松的帆灌饱了风,绷得紧紧的,在月色下似魅似幻。摩亘站在船尾,看着港口的灯光在海面摇曳,逐渐远去、消失。 “如果风肯帮忙,我们下午就可以抵达安纽因。”一名态度亲切、脸侧有道疤痕的红胡子商人对摩亘说,“随你要睡在甲板上或甲板下都行。不过,船舱里载了马,你可能会比较想留在甲板上透气。船上有很多从贵宝地换来的羊皮,可以给你御寒。” “谢谢。”摩亘说。他坐在一大捆缆绳上,双臂倚憩在栏杆上,看着船后的白色波痕随着沉默舵手操纵舵柄的动作而转向。他的思绪飘向卢德,追溯两人争执的起源,一再困惑地思索。风中传来船上为数不多的水手的声音,还有商人讨论船货的谈话片段。桅杆承受风势,吱嘎作响;满载货物的船身端正平稳,轻松破浪前进。东风吹得摩亘脸颊发麻,船身的起伏和吱嘎声催他沉沉欲眠,于是他把头枕在手臂上,闭上眼睛,睡着了。突然,船身猛然一震,仿佛四面八方的风同时吹袭。他惊醒过来,听见无人把持的舵柄咚的一声发出闷响。 他站起身,本想叫唤却倏然闭口,因为身后的甲板上空无一人。船帆大张,猛烈的风把船吹得团团转,猛地把他往后抛,撞上栏杆。他拼命维持平衡。驾驶舱里本来有商人在油灯下研究文件,此时却只见一片漆黑。强风呼啸着吹袭船帆,船一阵摇晃,摩亘瞬间瞥见白色的浪头。他咬紧牙关,慢慢顺着船的摇晃站起,尽管浪花飞溅着冰冷的水沫,他仍感觉背上一片汗涔涔。 他看见甲板下船舱的顶盖逆风勉强打开,在月光中认出那头白如蛛网的头发。他趁风暂时停息,往对方走去,边走边攀附所有能抓的支撑物。他大喊了两次,对方才听见。 “他们在底下做什么?” “船舱里面没有人。”岱思说。摩亘瞪着他看,没有听懂。 “什么?” 岱思坐在掀开的顶盖口,一只手按在摩亘手臂上,迅速无声地扫视甲板一眼。摩亘刹时觉得自己的喉咙紧缩起来。 “岱思——” “没错。”竖琴手稍微调整了肩上竖琴的位置,紧紧皱眉。 “岱思,那些商人和水手呢?他们不可能就这么——就这么像泡沫一样消失。他们……他们人呢?掉进海里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临走前把帆升得这么满,也足够让我们跟着掉下去了。” “我们可以把帆收下来。” “我想,”岱思说,“我们没有时间了。”正说着,船摇得两人都向后一退,动作古怪僵硬。船上的牲畜惊恐地号叫,脚下的甲板似乎也快撑不住,仿佛有股力量正将它扯得四分五裂。一条缆绳在摩亘上方啪地断裂,失去控制,在甲板上乱甩乱弹;四周的木料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弯扭变形。摩亘感觉声音从自己嘴里猛冲而出: “我们根本没有在动!这里是开阔的海面,我们却没有移动!” 一个浪头从摩亘背后打来,水灌进船舱开口,船往一边沉去。他无助地滑过甲板,岱思伸手抓住他。一波海浪从歪沉那侧打来,淋得两人浑身湿透,冰冷苦涩的海水让摩亘呛咳不停。他好不容易站起,一只手紧抓着岱思手腕,往前一扑抱住桅杆,手指牢牢扣住绑在桅杆上的绳索。他的脸贴近岱思的脸,双脚随着逐渐歪斜的甲板滑动。他沙哑地放声大喊:“他们到哪里去了?” 就算竖琴手回答了,他也没有听见。一个浪头打来,模糊了岱思的身影。摩亘听见一声仿佛穿透全身筋骨深处的刺耳声响,桅杆应声折断,条纹帆布连带绳索和帆桁一股脑儿朝他砸下,砸得他松开手,落进海里。 第三章 他醒来,像块破布般趴在一堆干掉的海草间,脸埋在沙滩上,满嘴是沙。他抬起脸,一只眼睛模糊地看见色白如骨的沙滩,上面散落着海草和褪色变白的漂流木;另一只眼睛却看不见。他的头重又趴落,眼睛再度闭上。有人在他看不见的那一侧碰了碰他。 他猛然一惊。有双手在拉他,试着转过他的身子。他正对着一只白色野猫冰蓝色的眼睛,那猫的耳朵往后平缩。某个声音告诫阻止那猫:“瑟尔。” 他想开口说话,但只能发出类似乌鸦啼叫的沙哑怪声。 那人问:“你是谁?怎么了?” 他试着回答,但声音却不成字句。挣扎之际他突然明白,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能形成答案的字句。 “你是谁?” 他闭上眼。沉默像旋涡在脑海中旋转,拉着他沉入愈来愈深的黑暗。 再次醒来时,他尝到凉水的味道。他盲目地伸手去够,喝个不停,直喝到凝结在嘴上的一层海盐都溶解,才又躺下,松手任由杯子滚出。片刻后,他再度张开那只看得见的眼睛。 他躺在一间小屋的泥地上,身旁跪着一个白色直发、白色眼睛的年轻男子。男子身上穿着刺绣精美的宽袍,但已陈旧磨损;那张奇异的脸皮肤紧绷,带着自傲的神情。 摩亘眨眼看着他,男子问:“你是谁?现在能讲话了吗?” 摩亘张开嘴,某样曾经知道的事物像阵小小浪潮退去,悄然无言地流走。他猛然狠狠喘起气来,双手掌根用力压住双眼。 “小心。”那人把摩亘的手从脸上拉开,“你大概是撞到头了,血和沙子凝成一团,盖住了一只眼。”他轻轻帮摩亘清洗。“看来,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你是不是在昨晚那场暴风雨里掉下船的?你是伊姆瑞斯人吗?安纽因人?以西格人?或是商人?那么,是赫德人?朗戈人?还是路洱的渔夫?”他对着一言不发的摩亘不解地摇摇头,“你不说话又来路不明,跟我在风之平原上挖到的那些空心金球一样。另一只眼睛现在看得见了吗?”摩亘点点头。男子往后坐下,皱眉低头看着摩亘的脸,仿佛上头写着姓名。突然,他的眉皱得更紧,伸手拨开摩亘沾着海盐的贴在前额上的头发,声音哽住了:“三颗星。” 摩亘抬手去摸,男子难以置信地轻声说:“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你脸上带着三颗星从海里冒出来,没有名字,没有声音,像一个来自过去的预兆……”他停口,因为摩亘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发出模糊的疑问声。“哦。我是艾斯峻·伊姆瑞斯。”然后男子以庄重、几近苦涩的语调又说,“我是伊姆瑞斯国王荷鲁的弟弟,也是国土继承人。”他一手伸到摩亘肩下扶住,“如果你坐得起来,我可以拿几件干衣服给你。” 艾斯峻脱下摩亘破烂潮湿的衣服,洗去他身上渐干的沙子,帮他穿上一件用贵重的深色布料做成的附帽兜的长袍。他为火炉添进柴薪,翻动汤锅下的余烬。不等汤烧热,摩亘已经睡着。 摩亘在傍晚醒来,小屋里空无一人。他坐起身,环顾四周,屋内家具很少,仅有一条长凳、一张摆满古怪东西的大桌、一只高脚凳、自己正占用的简陋小床。门口倚放着各式工具,有鹤嘴锄、榔头、凿子、刷子,全都沾满泥巴。他起身走向敞开的门,门外是一大片风吹不止的平原,向西延伸到视线以外。离小屋不远处,立着几堆暗色、不成形的石制品,在渐逝的天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南边有片广袤的森林,画出一道深色的界线,像是两国之间的疆界。风从海上吹来,说着空洞而扰动不宁的语言,带来海盐和夜色的气息。闻着这味道,听着这声音,一时间,某段微弱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回旋,其中有黑暗、有水、有寒冷、有狂风。他伸手紧抓门框撑住自己,但那记忆随即又消失了,找不到字句形容。 摩亘转过身。艾斯峻那张宽桌上有很多奇怪的东西,他好奇地摸了摸,有色泽美丽的染色玻璃碎片、金片、绘制精美的陶器碎片、沉重铜链的几个环节,还有一支用木材和黄金制成的笛子,已经断裂。某样东西吸引他的目光,他伸手去拿,那是一块切割过的宝石,约莫手掌大小,转动间,宝石流灿出海洋的无数色彩。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艾斯峻走进屋子,瑟尔跟在身旁。艾斯峻把一只沾染污渍的沉重袋子放在壁炉台旁。 艾斯峻边拨火边说:“很美吧?我在风之塔下找到的。我拿给很多商人看,但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石,我就带这石头去以西格,给达南·以西格本人看。他说他从没在他领土的山里看过这种宝石,也不知道除了他和他儿子外,还有谁能将宝石切割得如此完美无瑕。出于友谊,达南把瑟尔送给了我。我没有什么可以回赠,但他说我给了他一个谜,有时候,谜是很珍贵的。”艾斯峻瞧瞧炉火上的锅子,拿起那只袋子和一把挂在炉火旁的刀。“瑟尔抓到两只野兔,就煮来做晚餐吧……”摩亘碰碰他的手臂,他抬头,让摩亘接过手里的刀。“你会剥兔皮?”摩亘点头。“你知道你会做这个……除此之外,你还记得哪些关于自己的事吗?想一想。试着——”看见摩亘脸上无助、痛苦的表情,他住了口,握着摩亘的手臂安慰道,“算了,你会慢慢想起来的。” 他们关门挡住屋外突来的大雨,就着炉火火光吃晚饭。艾斯峻安静地吃着,那只擅长狩猎的白色母猫蜷缩在他脚边;他似乎又回到惯有的沉默,专注于自己的思考,直到吃完饭。他开门看了看屋外的滂沱大雨,又关上门,猫抬头叫了一声。艾斯峻显得心神不宁,摸摸书但没打开,把拼不到一块儿的玻璃碎片凑在一起又丢下,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正注意倾听雨里的什么声音。摩亘坐在壁炉旁,觉得头痛,将一只眼睛上方的伤口抵住凉凉的石头,看着艾斯峻。艾斯峻走来走去,终于走到摩亘面前,低头用那双神秘的白色眼睛俯视摩亘,直到摩亘转移视线。 艾斯峻叹了口气,在摩亘身旁坐下,突然开口说:“你就像风之塔一样神秘。我从喀尔维丁被放逐到这里已经五年,聊天对象只有瑟尔、一个卖鱼给我的路洱老人、偶尔路过的商人,以及昂孛的领主罗克,他每隔几个月就来这里看我。出于好奇,白天我在风之平原上挖掘御地者那座伟大城市的遗迹,晚上则用其他方式进行挖掘——有时研读我学会了如何打开的巫术书,有时摸黑走到路洱上方,眺望大海。我都带瑟尔一起去,我们看到伊姆瑞斯海岸上,有某样东西在夜色掩护下兴起,某样没有名字的东西……但今晚我没办法去,风这么大,浪会很急。而且瑟尔讨厌下雨。”艾斯峻停顿片刻。“你看我的眼神,仿佛你了解我说的一切。真希望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真希望……”他的声音逐渐消歇,揣测的眼神停驻在摩亘脸上。 就像先前突然坐下一样,艾斯峻又突然站起,从架上取下一本厚重的书,封面上有个烫金的名字“阿洛依”。书上锁着两道看似毫无缝隙的铁皮,他摸着铁皮,喃喃念个词,书便打开了。摩亘走到他身旁,他抬起头来,问:“你知道阿洛依是谁吗?”摩亘摇头,随后又突然忆起,眼睛也瞪大了一点,但艾斯峻自顾自地继续说:“大部分的人都忘了。阿洛依是名巫师,为伊姆瑞斯的历代国王效力了九百年,后来去到朗戈,最后就跟那整群巫师一样,在七百年前消失了。我从商人那儿买到这本书,花了两年时间才找到开启的词。阿洛依的诗有些是写给巫师娜恩的,她当时效力于赫尔。我试着用她的名字打开这本书,但行不通,后来我想起在赫尔所有猪群中,娜恩最喜欢的那头猪,那头会说话的猪,名叫贺迪斯努——用这名字就打开了书。”他把那本沉重的书放在桌上,仔细研究起来。 “这里面记载了当初曾在国王之嘴平原上让石头讲话的那则咒语。你听过那个故事吗?阿洛依非常气伊姆瑞斯国王加里尔,因为有一次在喀尔维丁遭到围城期间,国王没有听从阿洛依的建议,害阿洛依的塔被烧毁,阿洛依就让喀尔维丁上方那片平原的一块石头讲了八天八夜的话,声音之大,连远在昂孛和米尔蒙的人都听得见。那块石头把加里尔的秘密全念出来,包括他那些写得很蹩脚的诗。从此以后,那里就叫作国王之嘴平原。”艾斯峻抬眼瞥见摩亘的微笑,直起身来,“我已经一个月没讲过这么多话了。瑟尔不会笑。你让我记起自己是个人。有时候我会忘记这一点,除了罗克来这里的时候——那时候我就会记起自己是谁。记得太清楚了。”他垂眼看书,翻过一页,“就在这页,我来看看能不能读懂他的笔迹……”艾斯峻沉默了一阵子,摩亘越过他肩头看着那书,摇曳的烛火映照书页。艾斯峻终于转向摩亘,双手轻轻扶住他双臂,慢慢说:“我想,如果这个咒语能让石头说话,或许也能让你说话。我不曾探索过太多人的心智,我探索过瑟尔的,还有一次经罗克允许,探索了他的脑海。如果你害怕,我就不做。但要是我探得够深,也许就能找到你的名字。你愿不愿意让我试试?” 摩亘双手碰触自己的嘴,点点头,与艾斯峻四目相视。艾斯峻吸了一口气:“好,坐下。安静地坐着。第一步,是变得像石头一样……” 摩亘在高脚凳上坐下,艾斯峻站在对面,静止不动,变成摇曳烛光中的一个黑影。摩亘感觉屋里产生了奇怪的移转,仿佛另一双凝视这同一间屋的眼睛重叠到他视野上,并重新聚焦。他脑海里冒出一段段零星奇异的思绪:先前看过的平原、瑟尔的脸、晾起来风干的兔皮。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漫长的黑暗和退散。 艾斯峻动了动,火焰在他眼中映出奇异的光芒。他低声说:“里面什么都没有,仿佛你生来就没有名字。你的名字和过去躲开了你自己,藏在一个我碰不到的地方,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随着摩亘起身,他住了口。摩亘双手紧抓艾斯峻的手臂,急切恳求地晃了晃他。艾斯峻说:“我会努力试试。但我从没见过如此远远躲离自我的人。一定有其他咒语可用,我会查查,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在乎。这种状态一定就是安宁的本质,没有名字,没有记忆……好吧,我会继续查书,耐心点。” 第二天日出时分,摩亘听见艾斯峻的动静,也跟着起床。雨停了,风之平原上空飘着零碎的云朵。两人就着葡萄酒,吃冷兔肉和面包当早餐,然后在瑟尔的跟随下,拿着艾斯峻的工具穿过平原,前往那处古城废墟。 这里就像个迷宫,满是断裂的柱子、倾圮的墙壁、没了屋顶的房间、通往不知何处的台阶,全以一方方色彩鲜艳、巨大平滑的石块建成,石块有各种深浅不同的红、绿、金、蓝、灰、黑色,还掺杂融合了一抹抹其他颜色。一条杂草丛生、由金白相间石块铺成的宽广街道,东起城市边缘,贯穿城市,将之一分为二,抵达全城余存的完整建筑:一座塔。塔从宽广平展的黑色基座一层层向上盘旋延伸,直到最顶端的一间深蓝色圆形小室。摩亘走在艾斯峻身旁,沿着那条大街往前走,突然停下脚步,瞪着那座塔。 艾斯峻解释道:“这是风之塔。从来没有人到过塔顶,即使巫师也没办法,像阿洛依就爬了七天七夜的楼梯,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我也试过很多次。塔顶一定藏着某些非常古老问题的答案,那些问题古老得我们根本忘记要问了。御地者是些什么人?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毁灭了他们和他们的城市?我像个孩子,在这座城的废墟间玩耍,东找到一块美丽的石头,西找到一只破盘,希望终有一日能找到解开这神秘之谜的钥匙,找到答案的开始……我从这些大石块上凿下一片,拿给达南看,他说就他所知,至尊的疆土之内,没有任何地方出产这种石头。”他碰了摩亘一下,好让摩亘看向他,“我会在那间没有屋顶的房间里,你若想来找我,可以过来。” 于是,摩亘独自走在这座回荡着歌声的空洞城市里,在没有屋顶的厅堂和没有墙的房室间漫步,穿过一堆堆被长长野草的根深缠入土的破碎石块。风如野马奔驰,灌进空荡荡的房间,沿着大街咆哮前行,顺着塔盘旋而上,吟啸着穿过塔顶密室。摩亘顺着风,不知不觉走向那灿亮的巨大建筑,一只手按住蓝黑色的墙,一只脚踏在第一级台阶上。金色台阶盘旋上升,风像孩童般推挤他,从他身旁冲过。片刻后,他转身离开,去找艾斯峻。 他整天待在艾斯峻身旁工作,在地板已沉埋入泥土中的小房间内静静挖掘,双手捏碎土块,寻找其中是否有金属、玻璃或陶器的碎片。他两手沾满潮湿的黑土、闻到泥土强烈的芬芳时,一瞬间心中竟感到一股跃动,渴望着、回应着。他不自觉地发出声音,艾斯峻抬起头来。 “怎么了?你找到什么了吗?” 他丢下手中的泥土摇摇头,感觉泪水涌上喉头,却不知道为什么。 两人黄昏时走回家,把找到的东西仔细包在破布里。艾斯峻对摩亘说:“你在这里真有耐心,或许你很适合这里,适合沉默地挖掘这些遭人遗忘的东西。而且你毫不多问就接受了我这种奇怪的生活方式,仿佛你不记得人跟人是怎么相处生活的……”他停顿一下,又慢慢说下去,仿佛边说边回忆,“我并非一直孤独一人。我在喀尔维丁长大,跟荷鲁及我父亲手下那些领主的儿子一起长大,住在那栋又美丽又热闹的房子里,那是加里尔用御地者的石头建造的。那时候荷鲁跟我很亲近,我们总是同进同出。那是我们吵架之前的事。”摩亘看向他,他耸耸肩结束这段话,“现在那些事都无所谓了。我再也回不了喀尔维丁,荷鲁也永远不会到这里来。我只是忘了自己曾经不是孤独的。人很容易遗忘。” 那天晚饭后,艾斯峻把摩亘留在屋里,独自出门。摩亘一面用刷子清理陶片上的泥土,一面耐心等待。日出前几小时,大风开始刮起,他紧张起来,感觉风在拉扯小屋的接榫关节,仿佛要把屋子连根拔起。他一度随手打开门想找艾斯峻,但门在狂风吹袭下立刻脱手滑出,砰然撞回屋内,他顶着门奋战半天,才慢慢将它重新关上。 风终于停了,一片沉寂随着薄薄的月光笼罩了风之平原。风之塔在断壁残垣间独自完好地矗立,没有泄露任何秘密让月亮窥见。摩亘给炉火加些柴薪,用一根橡树枝做成火把,拿着出门,突然听见屋侧传来沉重的呼吸,还有跛行的奇怪脚步声。他转过身,看见艾斯峻缩成一团靠在屋墙边。 摩亘把火按熄在脚边,过去帮忙。艾斯峻说:“我没事。”在窗内透出的光线下,他的脸苍白如雾。他将一只手沉重地搭在摩亘肩上,两人跌跌撞撞地进门,然后艾斯峻在床上坐下。他双手都抓得皮破血流,发上溅满细小的水沫,右手紧按身侧不肯移开,直到摩亘看见他手指下逐渐晕散开的暗色血迹,发出一声粗哑的抗议。艾斯峻往后仰倒,右手从身侧滑开。摩亘扯开他衣服缝线时,他低声说:“别撕,我衣服不够穿了。他先看到我,但我杀了他,他跌进海里,我得跳进岩石和浪潮间把他找出来,否则他们会发现。我把他埋在沙滩上,他们不会发现他在那里。他是用……他是海藻、泡沫、潮湿的珍珠形成的,剑是黑暗和银色海水做的,戳中我之后就像鸟一样飞走了。要不是瑟尔警告了我,我就死定了。要是我没转过身去……”摩亘用布沾水擦拭他身侧,他痛得一缩,接着沉默下来,紧咬牙,闭着眼,让摩亘轻轻清洗那道浅伤,然后从袍子上撕下干布条,包扎伤口。摩亘热了些葡萄酒,他喝下后不再颤抖,再度躺下。“谢谢你。瑟尔——谢谢你。要是瑟尔回来,请你放它进来。” 艾斯峻筋疲力尽、一动不动地沉沉睡去,只在天快亮时,才被门前叫唤的瑟尔吵醒。摩亘一直坐在炉火前没睡,闻声便开门让那只浑身湿答答、脏兮兮的野猫进来。 第二天,艾斯峻几乎绝口不提这件事。他动作僵硬,表情紧绷不悦,只有眼神落在摩亘静默又担心的脸上时,神色才变得和缓。这天两人待在屋里,艾斯峻在巫师书中翻来找去,像只追寻气味的动物,摩亘则试着把艾斯峻的袍子洗净缝好,一堆无法开口的问题像笼中鸟困在喉头。 太阳快下山之际,艾斯峻终于从阴沉的思绪中走出,叹口气,合上书,书的铁锁随之自动锁上。他望向屋外平原,说:“我应该告诉荷鲁。”他一手拍在书上,握起拳来,“不,让他自己亲眼去看。国土是他分内的事,让他自己处理。五年前只因为我讲了实话,他就把我赶出喀尔维丁,现在我又何必回去?” 正拿着针线跟袍子搏斗的摩亘坐在火炉边看着他,发出一声疑问。艾斯峻用一只手按着身侧,转身给炉火添柴薪,准备做晚餐。他停了一下,按了按摩亘的肩膀:“幸好昨晚有你在。如果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我一定会做。” 有好一阵子,艾斯峻晚上不再出门。白天,摩亘跟他并肩工作,在古城废墟里挖掘;安静的长夜里,摩亘试着拼凑陶器或玻璃碎片,艾斯峻则在藏书里翻寻。有时候两人跟瑟尔一起到南边橡树林里打猎,那片树林从海岸向西一路延伸,深深穿越伊姆瑞斯国界。 有一次,走过不断轻轻飘落的橡木枯叶下时,艾斯峻说:“我应该带你去凯司纳,穿过这些树林,往南走一天就到了。也许那里有人认识你。”但摩亘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仿佛凯司纳位于海底某处异域,于是艾斯峻没再提起。 几天后,摩亘在正挖掘的房间角落里找到一堆很漂亮的玻璃碎片,有红有紫。他把碎片拿回艾斯峻的小屋,洗掉泥土,试着拼凑。第二天下着大雨,他们无法出门。小屋里气味潮湿,炉火冒烟,瑟尔不安分地走来走去,不时朝艾斯峻抱怨地叫几声,艾斯峻则坐着,对着一本打不开的书念念有词。摩亘用艾斯峻先前做出的粗糙黏胶,把那些玻璃碎片逐渐拼凑起来。 听见艾斯峻不耐烦地开口说话,摩亘抬起头来:“瑟尔,安静点,我已经想不出字了。羿司是继创立者之后法力最高强的巫师,他把书锁得太牢了。” 摩亘开口发出小小的声音,脸上带着不解的神色,接着突然转身从炉火里找出一根烧了一半的小树枝,吹熄枝上的火焰,用烧焦的那端在桌上写下:“你需要他的竖琴。” 艾斯峻看着摩亘,突然从高脚凳上移身下来,站在摩亘背后看他写的字。“我需要他的什么?你的笔迹跟阿洛依的一样难懂。哦,竖琴。”他一手按住摩亘的肩,“对,也许你说得对。也许他是用他制作的那把竖琴弹出一段旋律,锁住这本书,或是拨了一下那根据说可以震碎武器的低音弦。但我要到哪里去找呢?你知道琴在哪里吗?” 摩亘摇头,丢下那根小树枝,低头瞪着,仿佛刚才的字是树枝自行写出的。过了片刻,他转头,发现艾斯峻正瞧着他。艾斯峻突然打开阿洛依咒语书的其中一本,在摩亘手里塞了支鹅毛笔,问:“是谁以双手上的疤痕,为自己的形貌付出代价?又是付给谁?” 摩亘开始在阿洛依其中一则咒语旁慢慢写字。等他答完那道古老的欧斯特兰谜题,开始写个中教训时,艾斯峻在他身后略带嘶声地猛然开口: “你在凯司纳读过书!那学院不可能收没有声音的学生,这我知道,我自己也在那里待过一年。你记得那里吗?记得那里的任何事吗?” 摩亘回瞪着他,猛然起身仿佛立刻要走,把长凳撞翻在背后。他走到门前,被艾斯峻拉住。 “等等,现在天快黑了。如果你愿意再等一等,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凯司纳,我也有些问题想问学院师傅。” 翌晨,两人在破晓前起床,屋外绵绵细雨拍打着屋顶。日出前雨停了,他们留下在炉火前睡觉的瑟尔,往南穿过平原上潮湿的草地,朝伊姆瑞斯国界而去。太阳在雨云后升起,云层如漂浮在灰色海面上的船只。两人走进森林,风在树间穿梭,吹下最后几片潮湿的叶子。他们朝通商大路走去,那条路贯穿伊姆瑞斯,通往更远处,一路连接古城朗戈与凯司纳。 “应该中午前就能走到大路上。”艾斯峻说。摩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露水浸湿长袍下摆,摩亘用眼睛看着无数树木,仿佛能穿过树林,看见一个他不认识的城市。远处枝头上有乌鸦飞过的黑影,粗哑的呱叫仿佛在模仿、讥嘲他喑哑的声音。他听见人声,两名商人的笑声惊起一树栖鸟,他们骑着马、带着鼓胀的行囊穿过晨光而来。商人赶上摩亘和艾斯峻,其中一人停下马,垂头行礼。 “艾斯峻大人,你离家可真远哪。”商人转身松开行囊的捆绳,“安恩的麦颂要我传个信给荷鲁·伊姆瑞斯,我想是有关那个从匹芬手里赢走王冠的人。事实上,我得传信给疆土内一半的国土统治者。我正准备到你那里,告诉你这消息呢。” 艾斯峻的白色眉毛皱了起来,说:“你知道我已经五年没见过荷鲁了。”他的语气相当冷。那商人是个红头发的大个子,脸上一侧有道疤,他一听,扬起一侧眉毛。 “哦?这就麻烦了,我要到米尔蒙搭船,所以不会去喀尔维丁。”商人伸手探进行囊,“就得请你把这消息传给他了。” 一道银色光芒从行囊处猛然抡起,呼啸着向艾斯峻劈来。商人的马受了惊,刀锋从艾斯峻脸旁险险擦过,唰地划过摩亘伸出的手臂的衣袖。一瞬间摩亘惊呆了,但随即往前一扑,紧抓商人手腕,不让他再举起刀子。另一个商人策马从摩亘背后奔来,一刀刺进摩亘高举的手臂底下。 深色厚重的布料略略钩住了刀。这一刺让摩亘刹时无法呼吸,也叫不出声,他听见艾斯峻发出一声呻吟,然后有好一会儿什么也听不见。他脑海中升起一片古怪的安静,感觉到某种绿色、熟悉的东西,闻起来像是他压倒的潮湿草丛;还来不及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它又消失了,但他知道其中藏着自己的名字。摩亘发觉自己正摇摇晃晃,呼吸粗重,他咬着唇,努力眨眼想眨掉一些液体,他以为那是血,但不过是雨又开始落下。 一匹没了鞍具的马奔逃进树林,艾斯峻一手拿着染血的剑,正解开另一匹马背上的鞍具。他一把扯下马鞍,将马牵到摩亘身旁。艾斯峻脸上沾了抹血迹,那两个商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行囊和鞍具旁。 艾斯峻气喘吁吁地问:“你还可以站吗?哪里受了伤?”他看见沿着摩亘手臂流下的血,忍不住一阵瑟缩,“让我看看。” 摩亘摇头,另一只手紧紧把受伤的手臂按压在身侧。他挣扎着站起,咽下一声呻吟,如果乌鸦听见这样的粗哑呻吟,定会群起模仿。艾斯峻牢牢握扶住摩亘完好的手臂,那张总是没有血色的脸此刻在雨里看起来是一片灰。 “你可以撑回小屋吗?” 摩亘点点头,努力撑到平原边缘,昏了过去。 他再度醒来时,艾斯峻正从他身后下马,轻轻把他从马背上移下,扶进屋里。艾斯峻一脚踢关上门,瑟尔之前就嗅到两人的气味,已跑到门前,趁机一溜烟蹿了出去。摩亘垮倒在床上,艾斯峻拿起一把剥皮刀,不顾摩亘无言的抗议,划开袍子,找到那道伤口。伤口从腋下的柔软皮肉斜切向下,深得可见三根肋骨。 艾斯峻喉头一紧。此时屋外传来敲门声,他陡然转身,娴熟地一把抄起放在床边的剑,站了起来。他猛然打开门,沾血的剑尖指住一个商人的心口,对方只说了声“大人……”,就忽然失去了平日的口才。 “干吗?” 商人体型宽胖,穿着一件迤逦飘扬的赫伦外套,留着黑胡子,慈眉善目。他倒退一步,说:“我有个口信,是……”他又停下,因为艾斯峻手中的剑正颤巍巍地从他胸口往上移到喉头。他小声说完:“是罗克·昂孛要我来的。大人,您认识我——” “我知道。”摩亘费力地抬起头,看见艾斯峻的脸灰白紧绷,“所以如果你现在就转身,赶快离开,我可能会让你活着走出这里。” “但是,大人……”由于好奇,商人的视线不禁从艾斯峻脸上移开,跟摩亘对个正着。刹那间,摩亘在那双充满惊愕之情的深色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名字一闪而过。他急切地发出带有询问意味的声音,商人倒抽一口气,说:“原来他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不能说话了——” “快走!”艾斯峻声音中那种凶狠、绝望的意味,连摩亘也被吓到了。商人黑色胡须下的脸虽然吓得发白,但仍坚持不肯走开。 “但是至尊的竖琴手在喀尔维丁,正在找——” “我刚刚才杀了两个商人,我以至尊之名发誓,要是你再不从我门前走开,我还会再杀第三个!” 门口的商人不见了,艾斯峻一直站在那里盯着看,直到马蹄声远去进而消失。然后他用颤抖的双手把剑靠放在门边,再度在摩亘身旁跪下。 “好了,”他低声说,“躺着别动。我会尽力。” 两天后,艾斯峻不得不把摩亘留在小屋,去路洱找一名老渔夫的妻子帮忙。老妇替他采摘所需的草药,在他睡觉或出门打猎时帮忙看护摩亘。五天后,老妇收下艾斯峻从御地者城市挖来的金片,回家去了。摩亘还太虚弱,没法走动,但至少可以坐起来喝热汤。 艾斯峻睡眠不足,又担心摩亘,完全累坏了。他沉默大半天,而后仿佛在心中做了个决定,开口说:“好吧。你不能待在这里,我也不敢带你到凯司纳或喀尔维丁。我带你去昂孛好了,然后叫罗克去找岱思来。我需要别人的帮助。” 之后他始终待在摩亘身旁。随着摩亘体力逐渐恢复,两人花费很多时间,辛辛苦苦、仔仔细细地拼凑摩亘找到的那些有红有紫的玻璃碎片。碎片逐渐组成一个脆弱的碗,碗上的染色精美地道,红色部分形成某个人物,环绕出现在碗身呈现的某个古老故事里。摩亘大为兴奋,拿起笔在阿洛依的咒语旁写了起来,说服艾斯峻去找还缺的那几片碎片。他们在废墟里挖了一整天,又找到三片,回家时,发现渔夫的妻子带来一篮鲜鱼,正在艾斯峻屋前等待。她把摩亘赶回床上休养,责备了艾斯峻一顿,还替他们煮好晚餐。 隔天早上,两人将玻璃碗拼凑完成。艾斯峻小心翼翼地放上最后几片,摩亘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红色人影完整成形,在雾般的紫色背景下移动,以奇怪的动作移绕碗身。为了让黏胶干固,艾斯峻试着解读碗身故事的时候,不敢碰碗。此时有人敲门,他不耐烦地咕哝一声,脸忽然紧绷,拿起剑轻握在手,前去开门,接着只说了声“罗克!”便没再说话。 三个男人经过艾斯峻身旁,进到屋内。他们身上穿着刺绣精美的厚重长外套,底下是银白锁子甲,镶珠宝的腰带上挂有佩剑。 艾斯峻日前赶走的那个黑胡子商人看着摩亘说:“他在这里,正是赫德侯。你们瞧瞧,他受了伤,又没办法讲话,甚至连我都不认识了。可是我五个星期前才刚跟他买过谷子和绵羊,我还认识他父亲。” 摩亘慢慢站起来。其他人也进了门,包括一名高大的红发男子,他衣着华丽,一脸烦恼;一个卫兵;还有个发色淡白的竖琴手。摩亘在这些脸孔中寻找艾斯峻的脸,发现他的表情跟那些陌生人的眼神相同,都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艾斯峻吸了口气,说:“罗克,这不可能啊。他被海浪冲上岸,我发现了他。他没办法说话,没办法……” 昂孛领主望向竖琴手,看出确认的眼神。罗克疲惫地说:“他是赫德侯没错。”他用一只手拢过火红的头发,叹了口气,“原来他在你这里。岱思找他找了五个星期,后来终于有个商人到喀尔维丁向国王报告,说你发了疯,杀了两个商人,伤了赫德侯,囚禁他,还偷走他的声音,我想他的意思是说你施了咒语吧。你认为荷鲁会怎么想?在米尔蒙和铎尔沿海的贵族之间,发生了一场奇怪的叛乱,连各个领主都无法解释是怎么回事。今年我们已经第二次需要准备动武了,这下子连伊姆瑞斯的国土继承人都被指控杀人并囚禁一位国土统治者,更是火上加油。国王派遣武装士兵到这里,以防你拒捕;至尊也派来他的竖琴手,如果你试图逃跑,他将使你遭受至尊的天威惩处;而我来……我来是为了听听你怎么说。” 艾斯峻抬起一只手掩住双眼,摩亘不解地从一张脸看向另一张脸,听见一个属于他却没有意义的名字。他又发出声音,那商人倒抽了一口气。 “听听他现在这声音,五星期前他明明还会说话啊。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躺在那里发出怪声音,艾斯峻大人则站在门口,拿着沾血的剑指着我,威胁说要杀了我。没关系,”商人安抚摩亘,“你现在安全了。” 摩亘吸了一口气,想出声却办不到,只好拿起两人耐心拼凑出的那个碗,往桌上一摔。这下子众人注意到了,吃惊地看着他,但他还是说不出话。他再度坐下,双手掩住嘴。 艾斯峻朝摩亘走近,停步,然后向罗克说:“他没办法一路骑马到喀尔维丁,他的伤口才刚刚愈合。罗克,你总不会相信——我真的是在沙滩上发现他的,他没名字、没声音——你总不可能相信我会伤害他吧?” “我是不信,”罗克说,“但他的伤怎么来的?” “当时我正要带他去凯司纳,看学院那些师傅认不认识他。我们遇见两个商人,他们想杀死我们,所以我杀了他们。然后,我才刚把赫德侯带回屋里,还不确定他是生是死,这人又跑来敲门。你能怪我当时对他不够客气吗?” 商人摘下帽子,用一手只抓抓头发:“的确不能。但是大人,您当时总可以好好听我说嘛。那两个商人是谁?我们商人的管理很严,已经五十年没出过害群之马了,否则对生意会有很不好的影响哪。”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的尸体还在林子里,离树林边缘不太远,从这里往南,沿着通商大路走就会看见。” 罗克朝卫兵点了下头:“你们去找,带商人一起去。”卫兵离开后,罗克又说:“你最好开始收拾行李,我从昂孛带来了两匹坐骑和一匹驮马。” “罗克,”那双白色眼睛恳求着,“有这必要吗?我已经告诉你事情经过了。赫德侯虽然没办法讲话,但他可以写字,可以在你和至尊的竖琴手前为我作证。我不想见荷鲁,而且我也没做任何该问罪的事。” 罗克叹了口气:“可是如果我没把你带回去,我就得被问罪了。伊姆瑞斯有一半的领主聚集在喀尔维丁,他们都听到了这件事,更想听到解释。你有白色头发和白色眼睛,又成天研究古代石头和巫术书;这五年来,喀尔维丁没有人见过你,就他们所知,你很可能真的发了疯,做出那商人指控你做的那些事。” “他们会相信你。” “不见得。” “他们会相信至尊的竖琴手。” 罗克坐在高脚凳上,手指揉着眼睛:“艾斯峻,拜托你,回喀尔维丁去吧。” “为什么?” 罗克的肩膀垮了下来,这时至尊的竖琴手用安静平稳的语调说:“事情没那么简单。你面临的是至尊的天威惩处,如果你选择不向荷鲁·伊姆瑞斯报到,就得去向至尊报到。” 艾斯峻放下双手,将手按在桌上的玻璃碎片之间。“为什么?”他迎视竖琴手的眼神,“至尊一定早就知道赫德侯在这里了。他有什么理由问我罪?” “我无法替至尊回答,只能依先前他给我的指示,向你提出这番警告。违逆至尊是死罪。” 艾斯峻低头看着双手间那些玻璃碎片,缓缓坐下。他伸手碰碰摩亘:“你名叫摩亘,大家都没告诉你。”接着他疲倦地对罗克说,“我得把书一起带走,你可以帮我收拾吗?” 一小时后,卫兵和商人回来了。商人神情怪异,对罗克的问话只含糊地回答。 “你认得他们吗?” “认得其中一个,我想。但是……”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可以作证说明他的为人吗?” “呃,我想是的。但是……”商人摇摇头,神色很紧张。他一直没下马,仿佛不想在伊姆瑞斯这孤寂的荒野角落多待一分钟。罗克也感染了那股急于离开的不耐烦,转过身来。 “走吧,我们得在入夜之前到达昂孛,而且——”他抬头望向天空,零星落下的一滴雨水打进他眼里,“骑马到喀尔维丁的路上会很辛苦。” 野性未驯的瑟尔不能住到喀尔维丁,于是它坐在屋门前,好奇地目送众人离开。他们朝东越过平原,此时黑暗的云层在古城废墟后方逐渐堆积,风像迷路的无形军队般在草丛间穿梭。奇迹般的,雨直到入夜后才开始下,当时他们正渡越平原北边的河流,走上一条穿过昂孛的崎岖丘陵和苍绿树林、通往罗克宅邸的路。 他们在那里过夜。这栋雄伟的宅邸是用丘陵出产的红色和棕色岩石建成的,宽敞的大厅里似乎立刻聚满了昂孛所有的小领主。男人们对战事高谈阔论,谈话声如海浪轰隆澎湃;女士们待摩亘恭敬有礼,还跟他谈论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可他只习惯艾斯峻小屋里的安静,感觉这一切让他很不自在。只有艾斯峻那张疏离于这一切陌生事物的脸给了他安心的感觉。晚餐结束之际,竖琴手弹出的琴声在映照火光的暗色石壁内回响,就像摩亘记忆里那份狂风吹袭下的安宁。夜里,摩亘独自躺在跟艾斯峻小屋一般大的房间里,难以成眠地听着空洞的风声,盲目地摸索自己的名字。 黎明时分,一行人离开昂孛,骑马穿越晨雾。雾气回荡在黑暗光秃的果园上,凝结成一颗颗小水珠,稍后雾变成雨,伴随他们一路从昂孛走到喀尔维丁。摩亘在马背上缩起身子任雨淋,感觉湿气像霉菌般滋生,沁入骨中。他心不在焉地淋着雨,隐约感觉到艾斯峻的关切,但有某种东西不断将他的思绪向前牵扯,有股奇特的拉力要把他拉出一无所知的黑暗。至尊的竖琴手用一只手按在摩亘肩上,摩亘看着那张平静、清癯的脸,刹那间似乎因认出他而倒抽一口气,但这奇异的片刻随即消逝。艾斯峻策马走在两人身后,脸色紧绷疏远,他简短地说:“快到了。” 伊姆瑞斯历代国王的古老宅邸矗立在萨尔河口靠海处。萨尔河发源自朗戈七湖之一,由西向东贯穿伊姆瑞斯。河水很深,有商船在此下锚停靠。一队船只挂着伊姆瑞斯深红、金黄相间的船帆,停在河口,仿如色彩斑斓的鸟群。他们骑马过桥,一名使者看见,连忙转身进入平展石墙上敞开的大门。墙内一座山丘上,骄傲地矗立着加里尔建立的宅邸,房子正面、侧翼和塔楼皆饰有美丽的图案,以御地者城市的那些鲜艳岩石砌成。 一行人骑马进门,沿着坡度平缓的鹅卵石路往上走。面前出现第二道墙,墙上的厚重橡木门已经为他们而开。众人进入一处庭院后下马,仆从上前牵走马匹,为他们披上厚重的毛皮斗篷。他们在迎面扑打的雨水中沉默地穿过宽广的庭院。 王宅的大厅用平滑、微亮的深色岩石建成,熊熊炉火占了室内一面墙的一半长。一行人浑身发抖,滴着水,飞蛾扑火般聚在火前,浑然不觉四周的人都沉默下来,动也不动。岩石地板上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他们转过身来。 荷鲁·伊姆瑞斯是个精瘦、骨架大的男人,深色头发上缀着雨珠。他向摩亘颔首为礼,说道:“欢迎莅临寒舍,我不久前还见过令尊。罗克,岱思,我万分感激两位。艾斯峻——”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仿佛这名字在嘴里带来奇怪或苦涩的味道。艾斯峻的脸就像羿司的书一般紧闭,目光也不动声色,毫无血色的脸和破旧的长袍显得与这富丽的大厅格格不入。摩亘突然听到他自己有个他已毫无印象的父亲,此时只徒劳地盼望能和艾斯峻回到那个适合他们的地方,回到海边小屋去一起拼凑玻璃碎片。他环顾四周,大厅里满是沉默的陌生人,正注视着他。突然有样东西攫住他的目光,在长长大厅的另一头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仿佛触摸着他,把他的脸转了过去。 摩亘突然发出一个声音。明灭不定的火把照见桌上的一把大竖琴,琴的设计古老美丽,打磨光滑的淡色木材上镂着金丝,还镶嵌着一轮轮或盈或亏、以象牙或兽骨制成的月亮。琴身正面下方的一轮轮满月间,有三颗镂金的、完美无瑕的血红色星星。 摩亘朝那些星星走去,感觉自己的声音、名字和思绪似乎再度消失。屋里什么都不剩,只有那三颗炽烈耀眼的星星,只有朝星星走去的自己。他向星星伸出手,触摸着,手指从星星移向深深镂刻进木头的精细金纹。他一手抚过琴弦,随着圆润甜美的琴声扬起,他心中瞬间满溢一股对那竖琴的爱意,淹没了这几个黑暗星期以来的一切担忧和记忆。他转身,看着身后那群沉默不语的人。竖琴手那张安静的脸庞在火光中略现涟漪。摩亘朝他踏出一步。 “岱思。” 第四章 没有人动。摩亘仿佛大梦初醒,感觉一整个世界轻松、熟悉地滑回原位。他重新看了看这宅邸高大古老的四壁,看了看那些注视着自己的陌生人,他们全身上下珠光宝气,胸前闪烁着标示地位和阶级的双排项链。他将眼神转回到竖琴手身上,问:“埃里亚……” “我去了趟赫德,告诉他你可能淹死了,不知怎么回事;他说你一定还活着,因为国土统治力并没传到他身上。因此,我从凯司纳一路找你,找到喀尔维丁来了。” “你是怎么——”摩亘话声一顿,想起那艘倾向一侧、空无一人的船,还有那些惊慌嘶叫的马匹,“我们两个是怎么活过来的?” “活过什么?”艾斯峻问,摩亘视而不见地回望。 “当时,我们在夜里出发,驶向安恩,我身上带着奥牟的匹芬的王冠,要拿去安纽因。船上的人忽然全都不见了。然后,我们碰上一场暴风雨,船沉了。” “你说船上的人怎么了?”罗克问道。 “不见了。所有的水手、商人,在大海中央就这么消失了……碰上暴风雨,船就这么停住、沉了,船上还满载着谷子和牲畜。”摩亘再度停顿,感觉那潮湿凌厉的狂风在吹打,想起那个既是自己、又不像自己的人,半死不活地躺在沙滩上,没有名字,没有声音。他伸手摸那把竖琴,低头盯着手底下炽热的三颗星,一如自己脸上的三颗星。他深觉惊异,突兀地问道:“这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去年春天有个渔夫找到的。”荷鲁·伊姆瑞斯答道,“海浪将这竖琴冲上岸,就离你和艾斯峻住的地方不远。这琴没人能弹,他觉得是巫术作祟,就把琴送来了这里。” “没人能弹?” “对,直到你刚才弹响之前,琴弦都发不出声音。” 摩亘收回抚摸竖琴的手。荷鲁和艾斯峻注视着他,他看见两人的眼神里都充满惊畏,一时间又觉得自己变得好陌生。他转身从竖琴旁走开,走回炉火边,在艾斯峻面前停下脚步,两人的眼神在熟悉的沉默中短暂交会。摩亘轻轻地说:“谢谢你。” 艾斯峻微笑了,这是摩亘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笑。接着,艾斯峻的眼神越过摩亘,看向荷鲁,问:“这样够了吧?或者,你依然打算因为我企图谋害一位国土统治者而治我罪?” 荷鲁深吸一口气,说:“没错。”他脸上的顽固神情跟艾斯峻如出一辙,只是两人一白一黑,“如果你什么也不解释就想离开这里,我是打算这么做。你为什么杀了两个商人,又威胁要杀另一个看见负伤的赫德侯在你屋里的商人?各种关于你的不实谣言已传遍伊姆瑞斯,我不会容许这谣言再传出去。” “我为什么要解释?你会相信我吗?问赫德侯就好了。要是他的声音没恢复,谁知道你会把我怎么样?” 荷鲁气愤得提高了嗓门:“你以为我会把你怎么样?你在伊姆瑞斯的角落忙着挖碎锅碎碗的时候,梅洛·铎尔让伊姆瑞斯一半的沿海地区都陷入武装冲突,他昨天才攻打了米尔蒙。你死赖在那间小屋不肯走,要不是我派罗克和岱思把你弄来这里,你恐怕连命都没了。” “你派——”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人家随便乱说你什么,我都相信?甚至有人说你每天晚上都会变成动物,跑出去吓牲口!” “说我什么?” “你是伊姆瑞斯的国土继承人,也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弟弟,我受够了每三个月就要派使者到昂孛,问罗克你是不是还活着。我现在正面对一场自己都不明白的战争,我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的才能和头脑。而且我也必须知道,那两个试图杀害你和赫德侯的商人是谁?他们是伊姆瑞斯人吗?” 艾斯峻摇摇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我们当时……我正要带摩亘去凯司纳,问学院师傅认不认识他,结果半路上遇袭,摩亘受伤,我杀死了那两个商人。但我不相信他们是商人。” “的确不是。”同行的商人闷闷不乐地接腔。摩亘突然开口说:“等一下,我想起来了。那个红头发的男人……那个跟我们说话的人,他也在船上。” 荷鲁大惑不解地看着他们:“我不懂。”艾斯峻转向那个商人。 “你说你认得他。” 商人点点头。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发白,表情也不太开心:“我认得。这两天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树林里看到的那张脸,试着告诉自己,因为人死后样子会变,所以让我眼花了。但我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同样缺一颗门牙,脸上同样有道疤,那是因为船上装货时,一根缆绳断掉打到他——那人是贾尔·阿克,来自欧斯特兰。” “他有什么理由要攻击赫德侯?”荷鲁问。 “没有理由,而且他也没那么做。他已经死了两年。” 荷鲁锐声说:“不可能!” “有可能。”艾斯峻语调低沉。荷鲁注视他,他沉默,心中挣扎了一阵才开口:“在伊姆瑞斯进行武装叛乱的,不只有梅洛·铎尔的人而已。” “什么意思?” 艾斯峻瞥了瞥大厅里那些满是好奇和期盼的脸,说:“我宁可私下告诉你。就算到时候你还不——”他突然顿住。一名女子静静来到荷鲁身旁,一双害羞的深色眼睛飘过人群,在摩亘脸上稍做停留,然后转向艾斯峻。 女子蹙着眉开了口,声音在炉火的细微声响中显得轻柔:“艾斯峻,你回来了,我真高兴。这次你会留下来吗?” 艾斯峻双手握起了拳,目光转向荷鲁。两人间正进行着一场无声、敏感的争斗。伊姆瑞斯国王虽然没动,但似乎朝那女子靠近了些。 荷鲁对摩亘说:“这是我妻子,爱蕊尔。” “你长得跟你父亲不像。”爱蕊尔颇感兴趣地评论,又倏地红了脸,“对不起——我讲话太不用大脑了。” “没关系。”摩亘温和地回答。火光如轻柔的翅膀拂过爱蕊尔的脸和深色头发,她又蹙起眉头,露出烦恼的神色。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荷鲁——” 伊姆瑞斯国王动了动,说:“我真失礼,你们都该换上干衣服,好好吃点东西,这一路上辛苦了。艾斯峻,你愿意留下来吗?我只要求你一点:如果你要谈那件五年前让我们吵翻的事,请你给我无可动摇的确凿证据。你离开喀尔维丁够久了,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 艾斯峻低下头,破旧袍袖下的手仍然握着拳。而后他轻轻说道:“好。” 一小时后,摩亘洗过澡,五周来留长的头发修剪过了,肚子也略略填饱。他看看房里铺着毛皮的床,衣服没脱就躺卧下去。似乎才刚躺下一会儿,就传来敲门声,他坐起身子,眨了眨眼。除了一小炉火光,房内一片阒暗。他站起身,四周石壁仿佛也跟着移动、定住,他找不到门。思考片刻后,他喃喃念出安恩一道古老谜题的教训: “眼所不能见者以心去看,便可找到不存在的门扇。” 房门突然在他面前打开,通道里的光倾泻而入。“摩亘。” 火把照耀下,岱思的脸和银发显得模糊而奇异。摩亘莫名感觉松了口气,说:“岱思。我刚才找不到门,一时间还以为我在匹芬的塔里,或是在安恩的欧温建来困住玛蒂尔的那座塔里。我刚刚想起我答应了豕那·拿脱,要在雨季开始前替他修屋顶。他脑袋很不清楚,一定不会想到去告诉埃里亚,只会整个冬天呆坐着,让漏下来的雨一滴一滴淋在他背上。” 岱思皱着眉头,伸出一只手按住摩亘的手臂,问:“你病了吗?” “没有,我想是没有。葛阴·欧克兰认为我应该另外找个养猪人,但要是我不让豕那继续养猪,他会无用而死的。我最好回去替他修屋顶。”门边冒出一个人影,吓了摩亘一跳。 艾斯峻穿着合身的短外套,头发修剪得很整齐,看起来颇为陌生。他唐突地对岱思说:“我必须跟你们谈谈,你们两个。拜托。”他从通道上拿进一支火把,房内阴影随之没入角落,躲在家具后面。 艾斯峻关上房门,转向摩亘:“你必须离开这里。” 摩亘坐在衣箱上,说:“我知道,我刚刚还在跟岱思说呢。”他发现自己突然情不自禁打起哆嗦,便凑近岱思正在拨弄挑旺的炉火。 艾斯峻像瑟尔一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问岱思:“荷鲁有没有告诉你,我和他五年前为什么吵架?” “没有。艾斯峻——” “拜托,请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能采取行动,不能帮助我,但至少你可以听我说。荷鲁娶爱蕊尔的那天,我离开了喀尔维丁。” 摩亘脑海里出现那张害羞纤弱、被火光映照得红润的脸。他同情地问:“你是不是也爱着她?” “爱蕊尔·米尔蒙五年前就死在国王之嘴平原上了。” 摩亘闭上眼睛。跪在地上、两手拿着柴薪的岱思动也不动,连胸前那条银链上映照的火光亦未颤动分毫。然后他以一如往常毫无变化的声调问:“你有证据吗?” “当然没有。要是我有证据,那个自称为爱蕊尔·米尔蒙的女人怎么可能继续当荷鲁的妻子?” “那荷鲁的妻子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艾斯峻终于在炉火前坐下,“婚礼前一天,我骑马跟爱蕊尔到国王之嘴平原。婚礼的准备工作让她很烦,她想静一静,就找我一起去那儿。我跟她很亲近,从小就认识,但只是很好的朋友。我们骑马到平原上的古城废墟,然后各走各的。她坐在一道倾圮的墙上看海,我则在古城里漫步,一如平常,寻思究竟是什么力量把这些岩石像落叶般抛撒在草地上。走着走着,一切突然变得非常安静,海浪止息,风声也停了。我抬起头,看见蓝色的天空中飞着一只白鸟,那情景很美,我记得当时心里还想,这片寂静一定就像是旋涡平静的中心点。然后我听见浪涛拍岸,风又吹了起来,接着是一声奇怪的叫喊,我心想大概是白鸟抓到了猎物。这时候爱蕊尔骑马冲过我身旁,没回头也没开口,我对她叫喊,要她等我,但她依旧没回头。我跑去牵马,经过她原先坐的那堵墙时,看见上面躺着一只死去的白鸟,身体还是温的,还在流血。我双手捧起白鸟,回想起那段寂静和那声鸟叫,想起奔驰离开、头也不回的爱蕊尔,感到无比悲伤和恐怖。我把鸟埋在那里,埋在大海上方的岩石间。那天晚上,我把看到的事告诉荷鲁,最后我们大吵大吼,我发誓说,只要那女人是他的妻子一天,我就一天不回喀尔维丁。我离开的真正原因,我想荷鲁只告诉过罗克。荷鲁从来没告诉过爱蕊尔,但她一定知道。我在夜里看着那支大军逐渐集结,船只一艘艘建起,从以西格和安纽因运来的武器被搬下船,这才逐渐明白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深夜里,我看见了梅洛·铎尔没看出来的事:他集结的军队中,有些成员根本不是人类。他们是无名而强大的一群,那女人就是其中之一。”艾斯峻顿了顿,视线从岱思移向摩亘,“我决定留在喀尔维丁只有一个理由:找出证据,证明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摩亘,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我屋里给了你一个名字,但我从没听说哪个赫德侯能在猜谜游戏里赢过死神,还能弹响一把专门为他制作的古老竖琴,而这琴上,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然镶嵌了命运的标志。” 摩亘往后靠着椅背,疲倦地说:“我不能拿竖琴去修豕那·拿脱的屋顶。” “什么?” “我从没听说过命运这种东西对赫德侯有什么用处。我很遗憾荷鲁娶错了人,但那是他的事。她很美,荷鲁爱她,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我碰上船难差点死掉的时候,也正要到安纽因去成亲。照逻辑推想,似乎是有人想杀我,但那是他们的事,我才不想揣测原因。我可不笨,一旦我开始问问题,就算只是问‘那三颗星是什么’,也必定会就此展开一场猜谜游戏,即使我不想完成。我不想知道。我只想回家,修好豕那·拿脱的屋顶,然后上床睡觉。” 艾斯峻盯着摩亘看了一会儿,转向岱思,问道:“豕那·拿脱是谁?” “摩亘家的养猪人。” 艾斯峻摸摸摩亘的脸,说:“在雨里骑了四天的马把你整成这样,你没死在那树林里真是命大。要是我认为你走出这房间还能活着,我会马上划船带你回赫德,亲手修好你那个养猪人的屋顶。我担心你在这宅子里会性命不保,尤其是现在,因为你找到了那把居然这么凑巧在这里、在爱蕊尔·伊姆瑞斯监视之下的竖琴。岱思,你自己也差点给那些人害得送了命。至尊提到过他们是谁吗?” “至尊救了我一命,无疑也救了摩亘一命,但他有自己的考虑,至今不曾告诉我任何事。就连摩亘是死是活、人在哪里,我都得自己查、自己找。这的确令人意外,但至尊行事自有他的意向。”他把一截木柴放进火里,站起身,嘴角出现紧绷的细微线条,“你知道,没有至尊的指示,我不能轻举妄动。我不能触怒伊姆瑞斯国王,因为我是以至尊之名行事。” “我知道。你应该也注意到,我没有问你相不相信我,但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岱思瞥了摩亘一眼,说:“我建议你派人去请御医过来。” “岱思——” “你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待。还有守护。摩亘病得这么厉害,不应该让他独自一人。” 艾斯峻那张没有血色的瘦削面容上神情略显舒缓。他突然站起来,说:“我会找罗克帮忙守护摩亘。他或许不相信我的话,但以他对我的了解,足以让他察觉这事不大对劲。” 御医安诺丝夫人是位声音干哑、令人安心的老太太,只消看摩亘一眼,便不理他的争辩径自开了药,让他昏沉沉睡去。数小时后他醒来,觉得头晕眼花、心绪不宁。留下来守护的艾斯峻筋疲力尽,坐在火边睡着了。摩亘看了他一会儿,想跟他说话,但还是决定不吵醒他。摩亘的思绪飘到大厅里的那把竖琴上,耳边再度听见轻盈圆润的琴音,感觉那些调音调得十全十美的紧绷的琴弦在手指下颤动。于是他脑海中出现一个想法,一个问题,关于那竖琴背后的永恒和魔法。他起身,动作有些不稳。他用床上的毛皮裹住全身,无声无息地离开房间。通道里空无一人,安安静静,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在一扇扇关掩的门上。他以一种莫名的确信,找到向下通往大厅的台阶。 那三颗星在暗影中像眼睛一样闪烁。摩亘抚摸竖琴,将它拿起,琴虽大,却意外地很轻。细致古老的金线纹路在他手指下燃烧。他拨动一根琴弦,那单一而美好的声响令他微笑。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侧作痛,便把脸埋进身上裹着的毛皮,以掩盖住咳嗽声。 他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摩亘。” 他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脸色苍白,筋疲力尽。爱蕊尔从楼梯上走下来,身后跟着一个手持火把的女孩。摩亘看着她静静走过长长的大厅朝他而来,披散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格外年轻。他好奇地说:“艾斯峻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爱蕊尔停步。摩亘看不出她眼里的神色。她镇静地说:“不。你才死定了。” 摩亘双手在竖琴上微微移动。他内心某处有个声音发出警告,却离得太远,干扰不到他。“我还没死。你是谁?你是玛蒂尔吗?不,她死了,而且她不杀鸟。你是娜恩吗?” “娜恩也死了。”爱蕊尔注视着他,眼眨也不眨,映着火光,“大人,你想得还不够久远。再往回想,到你脑力能及之处,回想最早问出的第一道谜题,而我比那道谜题更古老。” 摩亘努力回想所学的一切,搜寻一道道谜题,但找不到她。他难以置信地说:“你不存在于御谜学士的书里,就连那些已打开的巫术书里也没有。你是谁?” “智者说得出敌人的名字。” “智者知道自己有敌人。”摩亘略带苦涩地说,“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这三颗星吗?如果我告诉你,我一点也没兴趣跟你们对抗,有用吗?我只希望别人不要来烦我,让我安宁地统治赫德。” “那你当初就不该离开你的国土,到凯司纳去编织谜题。智者知道自己的名字。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你自己的名字,让你就这样在无知中死去,对我比较有利。” “但是为什么?”摩亘迷惑地问。她朝摩亘跨出一步,身旁那个年轻女孩突然变成一个大个子、红头发、脸上有道疤痕的商人,手上拿的不是火把,而是一把锋利灰白的剑。摩亘往后退,背抵住墙,眼见那把剑举起,动作缓慢得有如梦境。剑灼痛了他喉头的皮肤,他为之一惊。 “为什么?”剑锋夺走摩亘话语中的声音,“至少告诉我为什么。” “小心未解的谜题。”爱蕊尔转头不再看他,朝商人点点头。 摩亘闭上眼睛说:“永远不要低估另一个解谜人。”同时拨动竖琴最低的那根弦。 剑在半空中粉碎。摩亘听见一声叫喊,像微弱的鸟叫。接着,四周传来嘈杂的巨响,悬挂在远端墙上的古老盾牌纷纷发出空洞的金属回响爆裂开来,碎片哗啦啦落在地上。摩亘感觉自己也从高处落下,跟那些盾牌一样跌落地面,落地声被身上的毛皮掩盖。金属的铛然嗡鸣之后传来人声,杂乱而模糊。 有人在拉他:“摩亘,起来。你站得起来吗?”摩亘抬起头,看见身上只穿着斗篷、系着挂刀腰带的罗克。罗克扶他站起。 荷鲁在楼梯上向下盯着两人,爱蕊尔则站在他身后。他惊异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听起来像是在打仗似的。” “对不起,”摩亘说,“我弄破了你的盾牌。” “的确。看在阿洛依的分上,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像这样。”摩亘再度拨动那根弦,罗克腰带上的刀、门口卫兵手里的长矛,全都应声折断。荷鲁倒抽一口气,目瞪口呆。 “这是羿司的竖琴。” “是的。”摩亘说,“我想到过它可能是。”他的视线移向站在荷鲁身后、双手掩口的爱蕊尔,“我以为——我梦见你刚刚在这里。” 爱蕊尔吓了一跳,微微摇头:“没有,我跟荷鲁在一起。” 摩亘点头:“那我是在做梦了。” “你流血了。”罗克突然说,把摩亘移了个方向,迎着光细看,“你喉咙上这道伤口是怎么来的?” 摩亘伸手去摸,然后发起抖来,同时看见艾斯峻那张毫无血色的憔悴脸孔出现在爱蕊尔身后的上方。 他再度服药入睡,梦见船只在黑暗海上的惊涛骇浪里翻腾,甲板上空无一人,船帆撕裂成一条条碎片;梦见一个黑发美女拨动镶星竖琴上最低的琴弦,企图杀害他,他对她吼叫时,她哭了起来;梦见一场用无数梦境编织成的猜谜游戏,永无休止,他始终没看见对手的脸,对方不停问出一道道谜题,要求摩亘回答,自己却不回答任何谜题。豕那·拿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脖子上还流淌着雨水,耐心等待猜谜游戏结束,但猜谜始终没完没了。最后,出谜题的陌生人变成翠斯丹,要摩亘回家去。他发现自己置身赫德,在黄昏时分步行穿过潮湿的田野,闻着泥土气息,才刚走到敞开的家门口,就醒了过来。 房内的墙壁上有蓝、黑石头组成的美丽图案,此刻照进房里的是午后阴灰的光线。有人坐在炉火旁,正倾身向前将一根掉出的柴薪放回去。摩亘认出那只细瘦的手和那头披散的银发。 他开口说:“岱思。” 岱思站起身来。他的脸颊凹陷,多了一道道疲累的淡淡皱纹,但问话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平静,毫无倦意:“你感觉怎么样?” “还活着。”摩亘动了动,迟疑地说,“岱思,我有个问题。可能只是个梦,但我认为荷鲁的妻子想杀我。” 岱思沉默不语。他身着上好质地的深色长袖长袍,模样有点像凯司纳学院的师傅,脸上留下多年辛苦研究的痕迹。他用手指搓揉双眼一会儿,然后在床边坐下。 “说给我听。” 于是摩亘说给他听。先前睡梦中不时听到的雨又落了下来,轻轻扑打宽大的窗。说完后,他静静倾听片刻雨声,又说:“我想不出她究竟是谁。这王国的故事和谜题里都没有她……就像那三颗星一样,到处都找不到。我没有证据,不能指控她,要是我就这么去指控她,她只会用那双害羞的眼睛看着我,不知道我到底在说什么。所以我想我该赶快离开这地方。” “摩亘,我们在大厅里发现你之后,你已经病恹恹地躺了两天。就算你有力气走出这房间,你又打算怎么做?” 摩亘嘴角一撇:“我要回家。聪明人不会为了想看黄蜂巢里有什么东西嗡嗡叫,就去乱摇。赫德已经六个星期没有国土统治者了,我也想跟埃里亚和翠斯丹团聚。赫德有我生来必须继承的名字和头衔,这才是我该向至尊负责的,而不是我在赫德以外似乎具有的某个奇怪身份。”他顿了顿。雨势变大了,敲打在窗玻璃上的力道随之增强。他眼神飘向窗外的雨。“我是很好奇没错,”他承认,“但我还没笨到想介入这场猜谜游戏。这场游戏可以让至尊去玩。” “那些人挑战的对象不是至尊。” “这是他的疆土啊。我无须为伊姆瑞斯国内争夺权位的政治游戏负责。” “如果这场游戏是你脸上的星星引发的,那你可能就得负责。” 摩亘看着岱思,紧紧抿着嘴,烦扰不安地翻了个身,身体一阵瑟缩,脸上疼痛和疲惫的阴影加深了。岱思用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臂,温和地说:“休息吧。等你康复,有足够体力离开时,如果你选择回赫德,我会跟你一起走——除非至尊对我另有指示。要是你又在伊姆瑞斯回赫德的路上失踪,我就又得到处找你了。” “谢谢你。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至尊没让你知道我在哪里。你问过他吗?” “我是竖琴手,不是巫师,不能从这里把我的思绪传回俄伦星山。至尊可以任意进入我的脑海,但我不能进入他的。” “唔,当时他一定知道你在找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呢?” “我只能猜。至尊的心智是张大网,囊括了疆土内所有人的心智。他依照自己的目的编织这张网,以行动为线,编出图案,所以他对种种事件的反应常出人意料。五年前,荷鲁结了婚,艾斯峻带着如鲠在喉的事实离开喀尔维丁。也许至尊是借着你,把艾斯峻和那个事实一起带回喀尔维丁,以面对荷鲁。” “如果是这样,那就表示至尊知道那女人是什么。”摩亘顿了顿,“不对。他明明可以在荷鲁结婚时采取行动,那样会简单得多。那女人生下的孩子会成为伊姆瑞斯的国土继承人,她若真有那么强大,那么目无法纪,至尊一定当时就会采取行动呀。艾斯峻一定弄错了。我那晚一定是在做梦。但是……”摩亘摇摇头,用一只手掩住眼睛,“我不知道。还好这一切都跟我无关。” 御医来检查摩亘的状况,严禁他下床,并用葡萄酒和药草调配出一剂令人昏晕的热饮,给他晚上服用。喝下热饮后,他沉入无梦的睡眠,只在半夜醒来一次,看见罗克·昂孛坐在火边看书,一头鲜明的红发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模糊。摩亘闭上眼睛,再度入睡。 翌日下午,荷鲁和爱蕊尔前来探望。在罗克之后接班守护的是艾斯峻,他站在宽大的窗户旁,俯视这座城。摩亘看见国王和国土继承人的眼神交会片刻,两人都毫无表情,然后荷鲁把椅子拉到床边,坐下。 荷鲁疲倦地说:“摩亘,安诺丝命令我不得打扰你,但我不得不这么做。米尔蒙领主正遭梅洛·铎尔的军队围攻,我两天之内就要出发,带路恩、喀尔维丁和昂孛的军队去为他解困。有消息说,他们若攻陷米尔蒙,米尔蒙沿海就会有舰队准备开到喀尔维丁来。如果那支舰队真的来了,你不知会困在这儿多久,所以为了你的安全,我建议你往北走,到马彻领主那里去。” 摩亘一时间没有回答,而后慢慢地说:“荷鲁,我很感激你的照顾和好意,但我不想再离赫德愈来愈远了。你能不能派一艘船载我回家?” 那张黝黑脸庞上的烦恼神色稍解:“可以。我本来还以为你会不肯走水路回家呢。我可以派我自己的商船跟守卫给你。我跟手下的商人很熟,以前还曾一起出海航行。” “真的?” “我们去过安纽因、凯司纳,甚至克拉尔……”荷鲁回想着,微笑起来,“那时我还年轻,我父亲也还在世。当时艾斯峻到凯司纳念书,但我选择用不同的方式去认识伊姆瑞斯以外的世界。我非常喜欢那种生活,但自从成为国土统治者之后,就几乎没离开过伊姆瑞斯了。” “你就是那样认识我父亲的吗?在你到处旅行的时候?” 荷鲁摇摇头:“我是去年春天遇到你父母的,当时爱蕊尔和我到凯司纳去玩。” “去年春天,”摩亘吸了一口气,“你是那时候见到他们的,我都不知道。” “你没办法知道。”爱蕊尔轻声说。窗边的艾斯峻转过身来,爱蕊尔秀气的眉头有点不安地蹙起,但仍继续说:“我们认识是因为——因为荷鲁在一条拥挤的街上撞到你母亲春茵,她手里拿的一个玻璃碗摔碎了。她哭了起来,我想是街上的人太多、太吵,让她害怕。你父亲试着劝她别再哭了——我们都试着劝她——但她始终用手遮着脸,不肯放下。所以我们聊了一下,互相自我介绍,然后你父亲就开始讲起你,说你在那里念书。他十分以你为傲。当然,这时你母亲也放下了遮脸的手,因为我们正谈论她的孩子。”回想至此,她微微一笑,又皱起眉,低头闪避艾斯峻的目光,“我们一起吃晚饭,一直聊到深夜。你母亲……当时我——那时候,我几个月前才刚失去一个孩子,这件事我一直没办法跟任何人提起,直到那晚才能开口,告诉了你母亲。所以我们回到喀尔维丁,听说他们遇难时,我感到……我觉得非常哀伤。” 摩亘看着爱蕊尔,微张着嘴。他的视线一度飘向艾斯峻,但他读不出那双白色眼睛里的情绪。荷鲁握住爱蕊尔的手,温和地说:“摩亘,我昨晚突然想起你父亲说的一件事。他告诉我,他买了把竖琴给你,那把竖琴很美、很奇特,他想你会喜欢。琴是从一个四处漫游的朗戈商人手里买来的,几乎没花什么钱,因为它遭受诅咒,弹不出声音。你父亲说,明理的人才不会相信什么诅咒呢。我问他,既然如此,那你又怎么能弹呢。他只是微笑着说,他认为你应该弹得了。当时他没拿琴给我看,因为琴已经包好放在船上了。昨晚我突然想通了,你父亲知道你能弹那把琴,一定是因为琴上有你的三颗星。” 摩亘想开口讲话,却发不出声音。他突然摇摇晃晃地起身,站在那里瞪视炉火,对四周的一切浑然不觉,满脑子只想着一件可怕的事:“所以他们因此遇难?是不是有人看到了那三颗星,于是为他们准备了一艘死亡之船,船上的人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俩无助地眼看着船四分五裂,却不明白怎么回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不是因为这样——”他陡然转身,看见炉火边的酒瓶和镶金玻璃酒杯,愤怒地从桌上一把扫落,杯瓶掉在石板地上摔成了碎片。看到地板上淌着红酒的碎片,摩亘回过神来,面无血色、一脸凄然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我总是打破东西。” 荷鲁已站起身,用一只手坚定地抓住摩亘。他的声音听似遥远,旋即又完整而清晰:“我应该多想想的——我应该想到的。你快去躺下吧,免得伤到自己。我会找安诺丝来。” 摩亘几乎没听到众人离去的声音。他紧紧地把脸埋进臂弯,感觉泪水像海水般刺痛双眼。 稍后他逐渐清醒,听见压低的争执声:是艾斯峻和荷鲁。国王话音中无言的愤怒像阵冷风,吹破了他半梦半醒的黑暗迷蒙。 “艾斯峻,你以为我是笨蛋吗?不论何时,就算三更半夜,我也知道你、罗克·昂孛或至尊的竖琴手在哪里,连问都不用问。岱思如何行动是至尊的事,但如果你和罗克愿意多花点时间关心我们眼前的问题,而不是只待在这间房里抵挡幻影,把自己累得半死,我就不会这么担心喀尔维丁的未来了。” 艾斯峻用冷硬的声音回话:“这国家里有很多幻影,还不光是你娶的女人而已。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换上一张熟悉的脸进入这里,我们甚至不会想到去看看那张脸底下的真面目——” “你要我怎么样?怀疑我宅里的每一个人吗?你是因为这样,才躲到伊姆瑞斯的遥远角落吗?就因为你怀疑所有人?你看爱蕊尔的眼神、跟她说话的态度,我全都看在眼里。你是怎么回事?嫉妒她未来会生下的那些孩子吗?你就这么想得到国土统治力吗?这种谣言我也听过,但以前我从来不信。” 艾斯峻瞪视荷鲁,沉默不语,纹丝不动,毫无血色的脸仿佛一张面具。然后面具似乎开始破裂,他转过身低声说:“就算我能夺走你的一切,也不可能夺走国土统治力。我要回风之平原去了。三天前的夜里,那女人差点在你的大厅里杀死赫德侯,我不想待在这里眼睁睁看她得手。就让你去看吧,娶她的人是你。” 艾斯峻离去,留下荷鲁瞪着无人、敞开的门口,随后也跟着离开。荷鲁离去之前,摩亘看见他眼里首次出现一抹模糊的不确定的眼神。 摩亘辗转反侧,忐忑不安。无法解决的争执、毫无希望的质问,还有关于双亲死因的黑暗而沉重的思绪,像增生的肿瘤盘踞在脑中。他试图起身,但最终还是放弃,倒回床上,沉入半睡半醒之中。他突然咕哝着惊醒,看见门又开了,艾斯峻走到他身边。 摩亘沙哑地说:“我一直梦见那只被我摔破的碗,碗身的那圈人形构成奇怪的图案,像个谜题;我就快解出来的时候,碗摔碎了,也摔碎了世上所有谜题的答案。你怎么又回来了?就算你离开,我也不会怪你的。” 艾斯峻没有回答,只以有条不紊的动作,迅速拉开摩亘身上盖的毛皮,用手缠卷成一团,使劲压盖在摩亘脸上。 毛皮压在摩亘脸上,盖住他的惊叫声。沉重的毛皮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他,狠狠塞进发干的嘴巴和眼里。他抓住对方用力往下按压的手,拼命想拉开,好从床上爬起;他听见耳朵里有血流的嗡鸣,感觉仿佛卷入一圈圈庞大、沉重的黑暗旋涡中。 好不容易,他又吸到新鲜空气了,他跪在地上拼命喘气,又咳又呛,声如小石子喀啦交击。炉火旁,荷鲁双手紧紧扣住艾斯峻的肩,把他按在墙上,罗克·昂孛的剑像道火焰般抵着艾斯峻的胸口。 摩亘挣扎着起身,荷鲁和罗克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一言不发、白色眼睛的人。罗克仿佛喘不过气来,低声说:“我不敢相信,我不敢相——” 门口有某个动静吸引了摩亘的视线,他想开口,声音却艰难逼仄。最后他终于发出一声刺耳、绝望的哀鸣,众人满脸不解地朝他看去。 “荷鲁。” 国王陡然转身,艾斯峻站在门口。一时间两人分毫未动,然后荷鲁眼里有了表情,说:“小心一点。我不像你有那种可以看清事物的天分,要是我把你们两个搞混,我就永远也没办法明白这件事了。” 罗克锐声喊道:“荷鲁!” 罗克剑下的那个人形正逐渐消逝,像缕轻烟般飘散在他们眼前,而后突然消失,只见一只白鸟朝艾斯峻疾飞而去。 艾斯峻挥举双臂,来不及挡住迎面撞来的鸟。艾斯峻和白鸟同时叫出声,他跌倒在地,用双手掩着一只眼睛。摩亘最先赶到他身旁,抱住他,看见紧掩眼睛的指缝间流出血来。他们身后传来碎裂声,呼号的风穿过白鸟冲出彩窗玻璃所留下的破洞,灌进房里。 荷鲁赶到艾斯峻身旁,轻声而慌乱地喃喃说着什么。他移开艾斯峻掩住眼睛的手,猛然倒抽一口气,朝着一个脸色发白、站在通道上呆看的侍从厉声发话: “去找安诺丝来!” 艾斯峻头枕着摩亘肩膀,闭着眼睛,呼吸急促地说:“我本来要离开,但还是做不到,所以往回走,想到摩亘房里看你还在不在。我沿着走廊走过来,居然看见……看见我自己走在我前面,进了房间。于是我做了一件我之前一直办不到的事,对你发出一声呼喊,喊声穿透石壁,传到你脑海里——那是巫师的呼喊。我等着,就这么等着。袖手旁观实在很难,但你说过你要证据。” “我知道,躺着别动。你做得——”荷鲁停顿不语,一时间全身纹丝不动,呼吸、双手、眼神全都静止了,只有血色逐渐从脸上褪去,“好久以前了。那只白鸟。”他又停口,跪着俯向艾斯峻,两人一阵沉默。然后荷鲁倏地站起,罗克抓住他的肩膀。 “荷鲁。” 国王挣脱罗克的手,大步沿着空荡的长廊走下去。摩亘闭上眼睛。安诺丝夫人来了,脸色凝重,上气不接下气,忙着包扎艾斯峻的眼睛。罗克扶艾斯峻起来,让他不再靠着摩亘的肩膀。摩亘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窗边,摸摸破裂的玻璃。他看到在喀尔维丁的另一边,国王之嘴平原上那古城废墟散落一地的岩石,就像某个无名巨人的骨骸。 摩亘换好衣服,走下楼到大厅去。火光在竖琴琴面上的三颗星里深深流转,他拿起琴,将镶嵌宝石的皮带挂在自己身上。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便转过身去。来者是至尊的竖琴手,火光正映照着他白如蛛网的头发。岱思伸出手触摸琴上的星。 岱思轻轻说:“羿司制作这把琴时,我也在场。我听见这琴弹出的第一首曲子……” 他的手往上移,温和地握住摩亘的肩膀,摩亘的颤抖随之略减。“我想离开。”摩亘说。 “我会请国王派一艘船和几个侍卫给你。你的身体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回赫德了,只要你小心一点。” “我不是要回赫德,我要去俄伦星山。”摩亘低头注视那三颗星,仿佛看着自己脸庞的倒影,“我可以不理会有人想杀我,可以不理会自己的好奇心,可以否认自己内心某处藏着一个我不知其名的人;但我不能否认,我脸上这三颗星可能会害死我所爱的人。所以我要到俄伦星山,去问至尊为什么。” 竖琴手沉默不语,摩亘解读不出他眼中的情绪。“你要走海路去吗?” “不。我想活着到那里。” “这季节要往北走有点太晚了。这一路会很漫长、很孤单、很危险,你会好几个月回不了赫德。” “你这是在劝我别去吗?”摩亘惊讶地问。 按在摩亘肩上的手稍稍紧了紧:“我已经三年没回过俄伦星山了,除非至尊另有指示,否则我也想回家。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摩亘垂下头,拨抚竖琴,琴声轻柔,时断时续,仿佛他正摸索着某首宏伟乐曲的起始。“谢谢你。但你会不会介意跟一个有死亡追随的人同行?” “不会,因为那个人带着朗戈竖琴手的竖琴。” 翌日黎明,两人悄悄离去,只有荷鲁和半盲的艾斯峻知道他们走了。他们策马向北,穿过国王之嘴平原,长长的身影在晨光下掠过那些不成形状的巨大石块。一只海鸥盘旋在清凉的空气中,挑战似的在两人上方啼叫一声,展翅飞入晴朗的晨空,向南飞过一排细长利落的蓝帆战舰,那些船正乘着萨尔河的缓慢潮水向海驶去。 第五章 摩亘与岱思穿过伊姆瑞斯国境,由于摩亘还没完全康复,两人行程缓慢。他们避开伊姆瑞斯王公贵族的大宅,每天从容不迫地骑一段路,然后在阡陌交错的田野间或蜿蜒河岸旁的小村里落脚过夜。岱思以弹琴支付住宿费用。摩亘受了风寒,沮丧而沉默地喝着村妇为他煮的热汤,看着疲累的农夫和顽皮的孩童在岱思优美绝妙的琴声中安静下来,倾听那悠扬的旋律。村人要求听什么歌、什么民谣、什么舞曲,岱思都能毫不迟疑地弹奏出来;偶尔有人拿出自己相传数代的竖琴,讲起琴的奇妙历史,或者弹起某一首曲子的变奏,而岱思只要听过一遍,就能丝毫不差地重奏出来。他微微俯首弹奏那把打磨光滑的橡木竖琴,摩亘望着那张不见岁月痕迹的脸,感觉脑海里又隐约升起一个熟悉的问题。 来到马彻,原野上岩石四布,边境是矮丘,这里地势崎岖,村庄和农田都很少,于是他们终究得露宿了。两人在三棵橡树下停歇,旁边有条小溪。晴朗的深蓝天色中,向晚的阳光染红了一块块破土而出的岩石,山丘上的草丛也一片金黄。正为一小撮火苗添柴扇风的摩亘稍稍歇手,环顾四周,只见地势崎岖起伏,延伸向一座座饱经风吹日晒的古老山丘,光秃平滑的线条像是沉睡的老人。他讶然说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孤寂的地方。” 岱思打开行囊,拿出先前备妥的面包、奶酪、葡萄酒,以及一名村人给的苹果和坚果,微笑着说:“等你看到以西格隘口就知道了,这里的地势还算和缓呢。” “这地方真大。我要是在赫德直直往前走这么久,恐怕一星期前就走进海里了。”摩亘往火里加了根树枝,看着火焰吞噬枝上的枯叶。发烧引起的钝痛和疲倦终于消退,此刻他感觉神清气爽、满心好奇,享受着凉风和景物的色彩。岱思把装酒的皮袋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火势渐旺,在澄净的空气中闪动着光芒,仿佛某种华丽奇特的布料。火焰映照出摩亘的某段记忆,他缓缓说道:“我该写封信给瑞德丽。” 摩亘偕岱思离开凯司纳之后,就没再提过瑞德丽。记忆中的色彩形成一头飘散的火红长发、一双闪烁黄金与琥珀光芒的手,还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他朝火里又丢了根树枝,感觉到岱思的凝视。他往后坐靠在一棵树前,又伸手取酒。 “还有埃里亚。在接到我任何信之前,恐怕商人传去的消息已够他担心得白了头发。要是我在这段旅程中送了命,他永远不会原谅我。” “如果我们沿着赫伦的外围边界走,你可能一直要到欧斯特兰才有机会寄信。” “我早该想到要写信。”摩亘把酒袋递给岱思,切下一块奶酪,眼神飘向火堆,“父亲死后,我和埃里亚变得非常亲近,有时候甚至会做同样的梦……我自己还是国土继承人时,跟父亲也是这么亲近。他死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在哪里,但那一刻,我就是知道他正面临死亡。然后我感觉到他已死去,感觉国土统治力传到自己身上,一时间,我看见了赫德的每片叶子、每颗刚种下的种子、每株植物的根……我就是每一片叶子、每一颗刚种下的种子……”他倾身向前拿面包,“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你一定听过好几百遍了。” “你是指国土统治力的传承?没有,我听说得很少。不过据我所知,在别的地方,国土统治力的传承并非这么温和。安恩的麦颂曾告诉我,安恩有很多受到束缚的事物,是国土统治者时时刻刻都得注意的,比如玛蒂尔的咒语书、坟墓里的赫尔古代叛乱贵族、塔里的匹芬。” “这些卢德告诉过我。不知道麦颂是不是已经释放了匹芬,因为现在王冠在我手上。”摩亘悔憾地补充道,“或者应该说,现在王冠在海里。” “我对此表示怀疑。君王的束缚不会轻易被打破,君王的誓言也是一样。” 摩亘从一整条面包上撕下一大块,感觉脸颊微微发烫。他看着岱思,有点害羞地说:“这点我相信。如果除了麦颂的誓言外,瑞德丽没有任何理由要接受我,那么我绝不会向她求婚。这是她的选择,不是麦颂的选择,而她也许不会选择住在赫德。但我若还有一点机会,我想写信告诉她:我会去,终究会去,如果——如果她愿意等我。”他咬了口面包和奶酪,突然冒出一句:“到俄伦星山要多久?” “如果我们在冬天以前走到以西格山,大概要六星期;但如果大雪比我们先到以西格,我们可能得在那里待到春天。” “如果绕到赫伦西边,再往北穿过荒原朝俄伦星走,而不走以西格隘口,会不会快一点?” “从俄伦星山背后过去?想在这季节活着穿过内地荒野,你得有狼的血统才行。那条路我这辈子只走过几次,而且从来没在这么接近冬天的时候。” 摩亘把头后仰,靠在树上,说:“两三天前,我重新思考这些事,突然想到,如果没有你陪着,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走。你对这地方了如指掌,简直像走了上千次。” “可能吧,我已经算不清了。”岱思给火堆加柴,熊熊火焰在他安静的眼中闪动。太阳已经下山,阴灰的风将枯叶吹扫过两人身边,嘁嘁嚓嚓,仿佛在用某种陌生语言聊天。 摩亘突然问:“你服侍至尊有多久了?” “提伦涅岱思死后,我离开赫伦,而后受至尊召唤到俄伦星山。” “六百年了……在那之前你做什么?” “弹琴、旅行……”岱思沉默下来,望着火,近乎迟疑地补充道,“我曾在凯司纳就读过一段时间。但我不想教书,所以拿到黑袍就离开了。” 摩亘放下举至嘴边的酒袋,说:“我不知道你还是御谜学士呢。那时候你叫什么名字?”问题才刚出口,他就感觉脸又涨红了,连忙说:“请原谅我,我常忘记有些我想知道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摩亘——”岱思停口不语。两人沉默地吃喝片刻,而后岱思伸手取来竖琴,打开琴套,拇指轻轻抚过琴弦,问:“有没有试过弹你那把竖琴?” 摩亘微笑:“没有,我会怕它。” “试试看。” 摩亘从荷鲁给他的软皮琴套中取出竖琴,琴身上光灿灿的金线纹路、骨白色的小小月形和打磨光滑的木质,美得让他一时语塞。岱思拨动自己竖琴上的高音弦,摩亘跟着轻轻拨弹手中的琴弦,音准完美之至。岱思引领他逐一慢慢弹过那排闪闪发亮的琴弦,他发现每个音都精准无比,只有两次,两把琴的音调略有不符,而岱思都调整了自己的琴。 摩亘将手指移向那根低音弦时,岱思说道:“我的琴没法弹出这音调。” 摩亘立即收手。天空已是一片黑暗,风也已停歇,遮蔽两人的纠结在一起的暗色树枝在火光中线条分明。他惊奇地问:“经过这么多年,甚至从海里冲上岸,这琴的音调怎么可能还这么准?” “羿司用他自己的声音,把音调束缚在这些琴弦里。至尊的疆土之内,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竖琴了。” “而你和我都不能弹它。”摩亘的视线移向岱思的竖琴,火光映得那淡色木刻的琴身光洁明亮。虽无金属或宝石装饰,但橡木琴身上的每一面都精工细雕着优美的涡卷图形。“你自己做竖琴吗?” 岱思露出惊讶的微笑:“是的。”他抚摸着一条雕刻纹路,脸上出人意料地流露出一些情绪,“经过许多年,弹奏过许多把竖琴之后,我制作了这把琴,那时候以我的标准算来,我还年轻。在遥远孤寂、阒无人声的地方,我夜里坐在火堆旁,用伊姆瑞斯的橡木雕出这把琴,琴身上刻满四处云游时所见的叶子、花朵、鸟儿。为了配上琴弦,我在安恩找了三个月,终于找到,还卖掉马去换。那是奥牟的伍斯汀那把坏掉的竖琴上的弦,奥牟被征服后,伍斯汀悲伤而死,那把琴的琴弦以他的悲伤为音调,而木质琴身就像他的心一般裂开了。我把那些琴弦一根根依序装在自己琴上,用我的欣喜重新调音。” 摩亘吸了口气,突然低下头,岱思看不到他的脸。他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岱思静静等待,不时拨动火堆,火星像星子般向上蹿起。他终于抬起头来。 “羿司为什么在这把竖琴上镶嵌三颗星?” “这把琴是为你制作的。” 摩亘迅速地摇摇头,说:“当初不可能有人会知道我。不可能。” “也许吧,”岱思静静地说,“但我在赫德一看见你,就想到这把竖琴。琴上的星星和你脸上的星星吻合,就像谜题和答案。” “那又是谁……”摩亘又停顿下来,声音颤抖。他往后一靠,脸庞在阴影中变得模糊。“这一切我既无法忽视,又不能了解,虽然我一直努力想做到。我是个御谜士,但为什么我这么无知?为什么羿司在他的著作中从没提过这三颗星?跟在我背后、在黑暗里追踪我的人是谁,她又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这三颗星让那些诡异又强大的人反应如此激烈,为什么连巫师都对这三颗星和那些人一无所知?在凯司纳,我跟欧姆师傅花了一整个冬天,想在疆土内的历史、诗篇、传说和歌曲中找到这三颗星的数据;羿司自己也曾写到在以西格制作这把竖琴的事,却从没提到过三颗星。然而我父母死了、艾斯峻瞎了一只眼、我自己有三次差点被杀,全都是因为这三颗星。这一切实在太不合理了,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在试图了解一场梦,只不过没有任何梦境会这么致命。岱思,我连要动手解开这团混乱都怕。” 岱思把一根树枝放进火里,火光骤然变亮,照出阴影中摩亘脸的轮廓:“以西格的索尔是谁?他为什么会死?” 摩亘转开脸:“索尔是达南·以西格的儿子。有一天,一群商人想偷他身上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追着他跑遍了以西格山的矿坑,最后他跑到以西格山下那扇石门前,门内有着比以西格还古老的惧怕和悲伤。他害怕门后的黑暗里藏着什么,不敢打开那扇从来没人开过的门。敌人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追了上来,他就死在了那里。” “这当中的教训是?” “宁可向前走入未知,也不要向后退入死亡。”摩亘又沉默下来,岱思看不见他的眼神。摩亘扶正竖琴,手指拨弄琴弦,弹出赫德的一首轻柔民谣的旋律。 岱思听了听,说:“是《翱翔与鸟之爱》……你会唱吗?” “会,一共十八句。但我没办法用这把琴弹——” “看着我,”岱思摆好自己的竖琴,“你若敞开自己的头脑、双手和心灵去学习一件事物,内心就没有容纳恐惧的空间。” 岱思教摩亘用竖琴弹和弦与变调,两人一直弹到深夜,阵阵琴音像鸟儿振翅飞入黑夜。 他们在伊姆瑞斯境内又过了一夜,然后穿过饱经岁月风霜的山丘转向东行,沿着低矮山脉的边缘走,山后就是赫伦的平原和高冈。秋雨又开始下,雨势单调持久,两人沉默地骑马穿越国与国之间的荒野,缩着身,披着带帽兜的宽大斗篷,竖琴用皮套束好收在身下。他们在浅浅的岩洞里或浓密的树丛下尽量找寻干燥的地方过夜,生起的火堆在风雨里犹疑摇曳。雨势稍小时,岱思会弹奏许多摩亘从未听过的歌曲,这些歌出自以西格、赫伦、欧斯特兰,以及至尊的宫廷。摩亘会拿起自己的竖琴试着合奏,他的琴声跟不上拍子,断断续续,有时突然跟岱思搭配上了,一时间,两把竖琴的声音融合为一,和谐而美妙,直到他又弹错,因挫折而罢手,让岱思微笑起来。不知怎的,两人的琴声传进了远在赫伦宫廷的大君耳里。 这是漫长的一天。他们骑马穿越潮湿、多岩的地带,到深夜才扎营,累得只趁雨势渐弱、停住时生了一堆火,吃了东西,就各自躺在返潮的铺盖上睡觉。粗糙的地面让摩亘睡不好,不时醒来摸索梗在身下的石头。他梦见一望无际的孤寂土地,雨不停地打在地上,而雨声之外,还听见节奏较慢的马蹄声。他动了动,感觉身下梗着一块岩石硬邦邦的边缘。他睁开眼睛,在余烬微弱的橘光中看见一张脸正逼近岱思上方,一支矛的矛头正停在岱思心口。 摩亘嘴里发干,伸手够到大如拳头的石块,猛然起身,一把丢去。一声“咚”、一声惊呼,那张脸消失了。岱思惊醒,坐起身看着摩亘,但摩亘还来不及开口,黑暗中就飞来一块石头,准确无比地击中了他撑起身体的那只手臂,令他躺倒下去。 一个烦躁的声音说:“我们非得像小孩一样,用石头丢来丢去不可吗?” 岱思开口道:“莱拉。” 摩亘抬起头。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踢拨着余烬,直到火重新烧起,然后往火里丢了一把小树枝。她身着火红色的厚重宽松的外套,深色头发梳得很齐整,绑成一条粗辫子盘在头顶。弄完那堆火,她直起身,一条手臂伸着,仿佛觉得疼痛,另一只手则握着梣木镶银的轻矛。摩亘坐起身子,女孩眼神一转,矛头也迅即转而指住他。 “你丢够了没?” 摩亘质问:“你是谁?” “我是莱拉露馨,赫伦大君的女儿。你是赫德侯摩亘,我们奉命带你去大君面前。” “三更半夜里?”摩亘问,“‘我们’又是谁?” 女孩突然一抬手,黑夜里冒出一圈色彩斑斓的人影,都是年轻女子,穿着颜色鲜艳、编织厚密的长外套,将此处团团围住,矛头形成尖锐闪亮的圆圈。摩亘揉揉手臂,生气地瞄着她们,眼神突然转向岱思,传达焦急的询问之意。岱思摇摇头。 “不,如果这是爱蕊尔设下的陷阱,你早就没命了。” “我不知道爱蕊尔是谁,”莱拉说,声音不再显得恼怒,而是轻盈、自信,“这也不是陷阱,而是请求。” “你们请求的方式还真怪。”摩亘评论道,“会见赫伦大君是我的荣幸,但我现在不敢多浪费时间,我们必须在下雪前赶到以西格山。” “我明白了。你是想以适合国土统治者的样子骑马进王冠城呢,还是像袋谷子,捆起来搁在马鞍上进城?” 摩亘瞪着莱拉:“这是哪门子欢迎法?如果大君来赫德,她受到的欢迎绝不会是——” “石头?是你先攻击我的。” “你手里拿着矛站在岱思上方!难道我还要先问问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不会碰至尊的竖琴手一根汗毛。请你起来,给马装上马鞍吧。” 摩亘躺了回去,双手抱胸,坚定地说:“我哪也不去,只想继续睡觉。” “现在不是三更半夜,”莱拉冷静地说,“已经快天亮了。”她动作迅速地伸出矛越过摩亘,钩住竖琴皮带,挑起琴。摩亘伸手去抓,矛头挑着琴唰地转开,她把矛一斜,将竖琴挂上自己的肩。“大君警告过我要小心这把竖琴。要是你用用脑筋,刚才可能就把我们的矛给折断了。现在你既然已经起来,请替你的马装上马鞍吧。” 摩亘愤愤地吸了口气,看出莱拉朝他望来的清亮眼神里有抹压抑的笑意,让他不知怎的想起了翠斯丹。他脸上的愤怒表情消失了,但再度在光秃秃的地面坐下,说:“不。我没有时间去赫伦。” “那你就会被——” “如果你把我五花大绑,带进众环之城,不到开春,商人就会把这件事传遍疆土,我会先向大君投诉,再向至尊投诉。” 莱拉沉默地吸了口气,扬起下巴:“我是大君精选的侍卫,有我的职责要尽。不管怎样,你非跟我们走不可。” “不。” “莱拉,”岱思开口,语调有点想笑的感觉,似乎只是装装样子,敷衍一下,“我们必须在冬天之前赶到以西格,没时间耽搁。” 莱拉垂首致敬:“我不是要耽误你们,甚至根本不想吵醒你们,但大君要见赫德侯。” “赫德侯要见至尊。” “我有职责在身——” “你有职责在身,并不表示你可以对国土统治者有失尊重。” “不管尊不尊重,”摩亘说,“我都不去。你为什么还要跟她讨论?告诉她,她会听你的。她只是个小孩,我们没时间玩小孩的游戏。” 莱拉镇静地打量摩亘:“了解我的人绝不会说我是小孩。我说了,不管怎样,你非跟我们走不可。关于你脸上和这把竖琴上的三颗星,大君有问题要问。她以前看过这三颗星。我本来早要跟你说,但你丢石头砸我,把我气忘了。” 摩亘抬起头看着她,问:“在哪里?大君在哪里看到的?” “大君会告诉你的。另外,等我们越过山脉和沼泽,可以望见王冠城时,我还有个谜题要说给你听。大君说谜题里有你的名字。” 在一篷单薄火焰的映照下,摩亘的脸刹时毫无血色。他站起身,说:“我去。” 两人骑马跟随莱拉从黎明走到日落,沿着鲜有人迹的路径,越过低矮古老的山脉,在翌日晚上于山的另一侧扎营。摩亘裹着斗篷坐在火边,看着寒冷的雾气从沼泽缓缓飘到山上。岱思的双手似乎早习惯了这种寒冷,弹奏着一首没有歌词的美妙乐曲,琴声舞进摩亘的脑海,把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直到他降服,专心聆听。 一曲结束,摩亘问:“刚才那首是什么歌?真美。” 岱思微笑:“我从没给它取过名字。”他坐着沉默片刻,伸手去拿琴套。莱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火光内,求他说:“别停嘛,大家都在听呢。是你为大君作的那首歌吧。” 摩亘讶异地抬头看着岱思。岱思回答:“是的。”他的手指轻轻往下拂过琴弦,又弹起新的乐曲。莱拉从肩上拿下摩亘的竖琴,放在摩亘身旁。 “其实我早想还你了。”她坐下来朝火伸出双手,火光在她年轻的脸上照出明暗,层次丰富,吸引住摩亘的目光。他突兀地问:“你总是待在赫伦边境,等着绑架途经此地的国土统治者吗?” “我没有绑架你,”莱拉沉着地说,“是你选择要来的,而且——”摩亘正准备开口对她大发议论,却听她继续说,“我的任务通常是带领商人穿过沼泽地带。这里很少有别国的访客,他们有时候不知道要等我带路,结果就掉进沼泽或者迷路。大君离开赫伦外出旅行时,我负责随侍保护,也负责执行她交代我的一切任务。我是用刀、用弓、用矛的高手,上一个小看我本领的人已经死了。” “你杀了他?” “他逼我的。当时他要抢劫一群受我保护的商人,我警告他停手,他却不听,这样做可不明智。他动手要杀其中一名商人,我就杀了他。” “如果你会碰到这种事,为什么大君还让你到处跑?” “我是大君的侍卫,必须有本事照顾自己。倒是你,你穿越至尊的疆土远行,为什么却像个小孩一样毫无武装?” “我有这把竖琴。”摩亘语调僵硬地提醒,但莱拉摇摇头。 “琴装在琴套里,对你一点用处也没有。边境地区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敌人,例如在王法鞭长莫及的地方,有野人会攻击商人,还有流放的囚犯。你应该带武器防身才对。” “我是个农夫,不是战士。” “至尊疆土内没人敢碰岱思,但是你——” “我可以照顾自己。谢谢。” 莱拉扬起眉毛,好心地说:“我只是想给你提供一点经验之谈。如果真有麻烦,岱思一定可以照顾你的。” 岱思的声音掺入琴声中:“赫德侯极有存活的本领……赫德以和平安宁闻名,但外人常常很难了解和平这个概念。” 莱拉说:“赫德侯现在可不在赫德。” 摩亘隔着火堆疏远地看着她:“动物不会因为从一个地方迁到另一处,就改变自己的肤色或本能。” 莱拉不理会他的观点,一片好意地说:“我可以教你扔矛枪,很简单的。学了或许对你有帮助,你丢那块石头就丢得很准。” “石头已经是够好的武器了,用矛可能会杀死人。” “矛就是用来杀人的啊。” 摩亘叹了口气:“从农夫的角度想一想。你总不会在玉米成熟之前,就整株拔起吧?也不会砍倒一棵结满青涩梨子的树吧?那么,为什么要在一个人动作和思想还正在进行时,就切断他的生命?” “梨树,”莱拉说,“可不会杀商人。” “这不是重点。如果你取走一个人的性命,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可以夺去他的土地、头衔、想法、姓名,但如果你取走他的性命,他就什么都没了,连希望也没有了。” 莱拉静静地听着,火光在她深色的眼眸里闪动:“那如果要在你的性命和他的性命之间抉择,你选哪一个?” “当然是我的性命。”然后摩亘想了一下,有点瑟缩,“我想是吧。” 莱拉呼出一口气说:“这不合理啦。” 摩亘忍不住微笑起来:“大概吧。但要是我杀了人,我要怎么告诉埃里亚?又该怎么对葛阴·欧克兰说?” “埃里亚是谁?葛阴·欧克兰又是谁?” “葛阴是我的总管;埃里亚是我弟弟,我的国土继承人。” “哦,你有弟弟啊?我一直很想有兄弟,但我只有表兄弟,还有侍卫队,她们就像一大家子姐妹。你有没有姐妹?” “有。翠斯丹。” “她是什么样子?” “哦,年纪比你小一点,跟你一样黑头发、黑眼睛。有点像你,只不过不像你这么烦人。” 令摩亘意外的是,莱拉大笑起来:“我确实让你很烦,对吧?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不生我的气。”她敏捷地站起身,“我想大君对我可能也不太高兴,但我对让我猝不及防的人通常不太有礼貌,就像是你。” “大君怎么知道?” “她就是知道。”莱拉朝两人点了点头,“岱思,谢谢你弹的琴。晚安。我们黎明就上马出发。” 莱拉踏出火光圈子,消失在夜色里,静悄悄地,听不见半点脚步声。摩亘伸手拿铺盖,从沼泽飘来的雾气已笼罩四周,夜色如刀锋般潮湿冷冽。他往火里又加了树枝,靠近火堆躺下。看着火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毫无笑意地短笑一声。 “要是我精通武器,今天清晨对她丢的可能就不是石头而是矛枪了。她还说想教我呢。” 第二天早上,摩亘看到了赫伦,群山环绕的小国像只盛满晨曦的碗。一行人下山走到平原时,晨雾飘起,四周高耸的岩峰有如一张张好奇的脸。低矮的草原、大风吹袭下枝丫纠缠的树木、吸附马蹄的黏湿地面,全在阵阵雾气中时隐时现。莱拉不时停下来等雾气稍散,好依循可见的地标找路。 摩亘平常习惯脚下都是平稳的土地,因此毫不担心地骑着马,直到莱拉停下片刻,等他赶上,说:“这里是赫伦的大沼泽地,王冠城就在对面。这条穿越沼泽的路是大君送的礼物,很少有人知道。所以你要是赶着进入或离开赫伦,就往北走,翻过山,不要走这条路。很多匆忙赶路的人都在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摩亘看着马蹄下的土地,对之突然有了兴趣:“谢谢你告诉我。” 雾终于散去,露出万里无云的蓝天,鲜明地笼罩在潮湿的绿色平原上。平原地势较高处,有石屋、小村聚集在陡然拔地而起的岩峰下,远处有条路,在平原上蜿蜒曲折地画出一道白。群山雾霭缭绕,地平线上出现一团模糊,然后在视野里逐渐成形。岩石搭建的建筑物矗立着,闪烁着微光:火红哨兵般的赤色石块围成巨大的环,中心是栋椭圆形的黑色宅邸。他们愈走愈近,看见一条河从北方山脉滔滔流下,如一条蓝色带子将平原一分为二,然后流进岩石建筑的中心。 “王冠城,”莱拉说,“又叫作众环之城。”她停下马,身后的侍卫也停了下来。 摩亘望着远处的岩石建筑说:“我听说过这座城。赫伦的七个环是什么?又是谁建造的?第四代大君卢卫建造了这座城,他对八道谜题感到好奇,打算每答出一道谜题就建造一环墙。他死在前去解答第八道谜题的路上,没人知道那谜题是什么。” “大君知道。”莱拉说,声音把摩亘的眼神从王冠城拉回,他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惊跳了一下。莱拉迎视他的目光,继续说:“害死卢卫的那道谜题,就是大君要我现在说给你听的谜题:佩星者是谁,他又会解开什么事物的束缚?” 刹那间摩亘停住呼吸。他摇摇头,嚅动着嘴要说出一个字,却发不出声音。然后他对莱拉吼叫出声,吓了她一跳:“不!” 摩亘一拉缰绳掉转马头,脚一踢,马往前奔驰而去。草原在他脚下变得模糊不清,他伏在马鞍上,奔向那片在阳光下显得无害又平滑的沼泽,奔向沼泽后方的低矮山脉。他没听见身后的马蹄声,直到眼角瞥见一抹色彩闪过。他紧绷着脸,策马向前,马蹄隆隆地飞踏土地,但那匹黑马如影随形地紧跟在侧,既不落后也不超前,随他奔向天地交接之处。他感觉自己的马突然一个趔趄慢下步伐,岱思伸过手拉住他的缰绳,让他猛然停下。 岱思呼吸急促地说:“摩亘——” 摩亘用力把缰绳从岱思手中拉开,驱马向后退了一步,声音颤抖:“我要回家。我不必再继续下去了。我有选择权。” 岱思很快朝他伸出手,仿佛安抚一只受惊的动物:“是的,你有选择权。但盲目闯进赫伦的沼泽,永远也回不了赫德。如果你要回赫德,我会带你回去。可是摩亘,你先想一想,你受过思考训练。我可以带你穿过沼泽地,但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你要穿过伊姆瑞斯回去吗?还是从欧斯特兰走海路回去?” “我会绕着伊姆瑞斯外围走,到朗戈去——我会走通商大路到凯司纳——假扮成商人——” “你能回到赫德的机会很渺茫,就算你回去了,然后呢?你会一辈子没名没姓,被缚在那个岛上。” “你不了解!”摩亘眼里有着受惊吓的神色,像只困兽,“我的人生已设定好了,有某种事物替我设定好了——在我自己都没看出有什么理由采取行动时,某个人已经预见了我的下一步。羿司怎么可能在几百年前就预见有我,为我制作这把竖琴?又是谁在两千年前预见我,用我的人生设下那道害死卢卫大君的谜题?现在有某个东西强迫我采取某些我自己看不见、控制不了的行动模式——给了我一个我不想要的名字——我有选择的权利!我生来是要统治赫德的,那里是我的归宿,那里就是我的名字、我该在的地方。” “摩亘,你眼中的自己或许是赫德侯,但还有别人在寻找你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们将给你‘佩星者’这个名字。除非你死,否则他们永远不会善罢干休,不会让你安宁地待在赫德。他们会跟着你回去。你要为爱蕊尔打开赫德的门户吗?那些人杀死了艾梭尔,还数次谋害你,他们对你的农民、你那个缺牙的养猪人又会有什么慈悲心?如果你现在回赫德,死亡会追在你身后、你身旁,你会发现它就在你家敞开的大门里等着你。” “那我就不回赫德。”摩亘转过头,不让岱思看见自己痛苦挣扎的表情,“我就到凯司纳去,取得黑袍,然后教书——” “教什么?那些谜题对你来说全非真实,只是黄昏时分编织的古老故事——” “不是这样!” “那么,艾斯峻呢?荷鲁呢?他们也束缚在你人生的谜题里,他们需要你清晰的视野、你的勇气——” “这些我都没有!就算有,也没有大到可以应付这件事!至少我已经见过死亡,看到时能说出它的名字;但这个——这条建在我面前的路,我连看都看不见!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生来要做什么。在赫德,我至少还有个名字!” 岱思拉近摩亘刻意保持的距离,伸手温和地握住摩亘的手臂,语调转为和缓:“你在赫德之外还有个名字。摩亘,如果不是为了面对这件事,凯司纳的那些谜题和教训又有什么用?你就像以西格的索尔,被恐惧困在死亡和一扇数千年不曾开启的门之间。如果你对自己没有信心,那就对你称为真实的那些事物有信心吧。你知道你必须做什么。或许你没有行动的勇气、信任、理解或意志,但你知道非做不可,你不能回头,背后没有答案。你惧怕那个你不知道名字的东西,那么就看着它,找出它的名字吧;面对前方,去学去找,去做必须做的事。” 风吹过长长的平原,吹在两人身上,把草叶吹成银色。大君的侍卫在他们身后等待,像丛色彩鲜丽的花。 摩亘紧捏缰绳,又松手放开,然后缓缓抬头:“你是至尊的竖琴手,给我这种建议不是你分内的事。或者,你是以有权穿御谜学黑袍的人的身份在对我说话?凯司纳没有任何御谜士给过我‘佩星者’这个名字,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名字的存在,但你就这么接受了,仿佛早在你意料之中。你到底在我身上看到什么希望、什么谜题,是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看到过的?”岱思突然低头不看摩亘的眼睛,没有回答。摩亘提高声音问,“我问你,欧斯特兰的英格里斯是谁?他为什么死的?” 岱思握着摩亘手臂的手动了动,脸上有种奇异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答道:“欧斯特兰的英格里斯激怒了欧斯特兰国王亥尔,因为有天晚上,亥尔变成一个老头,出现在英格里斯家门口,英格里斯不肯收容他。亥尔便诅咒他:如果下一个来到英格里斯家门口的陌生人不说出自己的名字,英格里斯就会死。亥尔离开之后,第一个到来的陌生人是——某个竖琴手。竖琴手对英格里斯有求必应,不管是唱歌、讲故事、弹琴,还是叙述四处游历的经历,什么都说,就是没说英格里斯想听到的名字。虽然英格里斯一再拼命问他,但每次竖琴手说出的都是同一个词,而每次英格里斯听到的都是‘待死’。于是,对亥尔的恐惧以及因诅咒而生的绝望,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他就此死去。”岱思顿了顿。 摩亘听着听着,表情逐渐平静。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从没想过……你可以告诉英格里斯你的名字,说出你的真名啊。这个谜题的教训是:别人为了保命而向你要求的东西,你要给予。” “摩亘,有些东西是我当时不能给英格里斯、现在也不能给你的。但我发誓,只要你完成这趟艰苦的旅行,到达俄伦星山,不管你向我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包括我的性命。” “为什么?”摩亘低声问。 “因为你脸上有三颗星。” 摩亘沉默了一阵,而后摇摇头:“我永远无权这么要求你。”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有没有想过,这句教训对你也同样适用?别人向你要求的东西,你必须给他们。” “如果我不能给呢?” “那么你就会死去,像英格里斯一样。” 摩亘低下头,坐着一动也不动,任风在四周铮流动,仿佛竖琴的声音,吹扯着他的头发和斗篷。最后他掉转马头,慢慢朝侍卫队骑去。她们沉默地迎接,一起前往众环之城。 第六章 赫伦大君来到庭院相迎。大君是个高大的女子,蓝黑色头发梳在脑后,一丝不乱地披在色绿如叶的宽松袍子上。她的宅邸是椭圆形的,用黑色岩石建成,占地宽广。流过宅下的河水注入庭院里一处处岩石喷泉,形成小溪、小池,水中有鱼儿在树下斑驳的阴影里游动,像一抹抹红色、绿色、金色的火焰。岱思下马,大君微笑着走到他身旁。两人身高相近,大君的眼睛灿烂如金。 “我无意让莱拉打扰你,”大君说,“希望没有造成你的不便。” 岱思嘴角扬起一抹响应的微笑:“蔼珥,你知道不管赫德侯选择去哪里,我都会一起去的。”摩亘从没听过他用这种声调说话。 “哎,这我怎么知道呢?你向来都走你自己的路。但我很高兴你决定来这里,我常梦见听你弹琴呢。” 使女们沉默地牵马出庭院,搬行李进屋,大君则跟岱思一起走向摩亘,用那双奇特的眼睛水溶溶地注视着他,向他伸出手:“我是赫伦大君蔼珥雅荷丹,你可以叫我蔼珥。我很高兴你来了。” 摩亘朝她垂首为礼,突然意识到自己衣衫褴褛、头发凌乱:“您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 “的确,”大君温和地说,“我确实没有。你看起来很累了。不知为什么,我以为你年纪更大些,否则我就会等你到这里后再亲自告诉你那个谜题,而不是在城外让你受惊吓。”她转过头对莱拉说:“谢谢你把赫德侯带来。但你有必要朝他丢石头吗?” 看到摩亘的惊讶神色,莱拉眼里浮起一抹笑意。她严肃地说:“母亲,是赫德侯先朝我丢石头的,所以我发了脾气。此外,我还说了些——不太圆滑的话。但我想他应该已经不生我的气了。他似乎不是战士。” “不是,但他丢得很准,如果他拿的是武器,你早就死了,这一点我可不乐见。赫德人平常不会对别人动武,这种自制力很令人敬佩。你在黑暗中走进他们的扎营处,可能有欠思量,你必须学会避免造成误会。但我要谢谢你将他们平安地带来这里,现在去吃点东西,睡一觉吧,我的孩子。”莱拉退下,大君伸手挽住岱思的手臂,“从你上次见到她到现在,她又长大了不少。但你也很久没来赫伦了。进来吧。” 大君带领两人穿过浅色木质镶银的宅门,走进宅邸。屋内四处是拱顶回廊,仿佛毫无计划地从一间房通往另一间房,这些房里陈设着精致的织锦布帘、奇特的植物、华贵的木制家具、优雅的金属家具,一间接着一间,如一口口藏宝箱。大君终于在一间挂着暖洋洋橘金布帘的房里停步,请两人在铺着白色羊毛织品的柔软大垫子上休息,而后离开房间。 摩亘在羊毛上躺下,放松全身疲倦的肌肉,闭上眼睛低声说:“我都不记得上一次睡在床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是不是会读心?” “大君有千里眼的天赋。赫伦是个富饶的小国,从初垦时期开始,历代大君就发展出这项天赋。当时北伊姆瑞斯有支军队前来攻打赫伦,想抢夺矿藏。赫伦四面环山,大君学会了如何穿透山脉看到远方。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 “我不晓得他们能看那么远。她吓了我一跳。”不久,摩亘睡着了,连稍后端来酒食、搬运行李的仆人进房,也没吵醒他。 几小时后他醒来,发现岱思已不在房里。他洗过澡,穿上大君放在房里的袍子,袍子橘金相间,宽松轻盈。大君还留下一把刀给他,乳白的金属刀身收在兽骨刀鞘里,但他没有拿。一名仆人带他到一处宽敞的房间,房内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白色的。侍卫穿着鲜艳的袍子,围坐在房间一端火炉旁的垫子上聊天,面前的矮桌上摆着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食物,岱思、莱拉和大君则坐在一张打磨光滑的白石桌旁,面前的银杯、银盘上镶着闪烁的紫水晶。大君身穿银白相间的袍子,头发编辫束好,微笑着向摩亘招手。莱拉移移身子,让摩亘坐在身旁,帮摩亘拿取一盘盘热腾腾、佐以香辛料的肉食,调味的水果、蔬菜,还有各种奶酪和葡萄酒。岱思坐在大君一侧,轻轻弹着竖琴。他结束一首曲子,然后非常轻声地弹奏起为大君而作的那首歌曲中的一句。 大君转过脸去看岱思,仿佛岱思叫了声她的名字。她微笑着说:“我已经让你弹够久了,坐到我身旁吃饭吧。” 岱思放下竖琴,坐到大君身边。他穿着一件如他发色般银白的外套,胸前挂着一条银链,链上镶有白晃晃的细小宝石。 摩亘看着两人亲近的脸,看着大君为岱思添菜,直到莱拉开口说话才回过神来:“你的饭菜要凉了。所以他没告诉你咯?” “什么?没有。”摩亘咬了口调味蘑菇,“至少没说出来。我是从那首歌猜到的。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还会惊讶。难怪他让你把我们带来赫伦。” 莱拉点头:“他想来,但选择权当然在你。” “是吗?大君怎么会知道那唯一一件会让我来赫伦的事?” 莱拉微笑着说:“你是个御谜士。她说你一碰上谜题,就像猎犬闻到猎物。” “她怎么知道?” “当时安恩的麦颂到处搜寻取走奥牟王冠的人,他派出的使者也把消息传到赫伦,大君很好奇,就决定查查王冠在谁手上。” “但知道的人很少啊——岱思、安恩的卢德、学院的师傅……” “还有那些把你从赫德载到凯司纳的商人。大君很有查明真相的本事。” “是啊。”摩亘将杯子在桌上微移,皱着眉瞧了一会儿,然后转向正跟岱思交谈的大君。等她话头稍歇,他唤道:“蔼珥。”那双金币色眼睛转向他,他吸了口气问,“你那道谜题从何而来?学院师傅的书里完全没有记载,但其实应该要有才对。” “是吗,摩亘?这道谜题看起来非常危险,只有一个人应该尝试回答。就算书里有,学院的师傅又能怎么办?” “他们会试着找出答案,这是他们分内的事。谜题常常很危险,未解的谜题却可能致命。” “没错,戴卢卫司就明白这点。所以就更有理由不到处宣扬这个谜题了。” “不,无知会致人于死地。”摩亘说,“请你告诉我吧,你是在哪里找到的?我来——我来赫伦是为了找到我的名字。为什么?” 大君垂下双眼,一时间摩亘无法看见她的眼神。她慢慢地说:“卢卫大君留下一本记载旅行见闻的古书,很多年前,我在书里发现这道谜题。那本书由‘无可发音之名’的巫师亦弗用字锁住,当时他正效力于赫伦。我想打开那本书,却碰上一点困难,因为亦弗用他自己的名字束缚住了书。” “而你念出了他名字的发音?” “对。宫廷里一位睿智的老学者建议,既然不能念出来,也许应该用唱的方式来发亦弗名字的音。我们花了很多时间,试着找出属于亦弗名字的音符。最后,完全是凑巧,我用正确的音调唱出了那个名字,发出了正确的音,便打开了书上的锁。卢卫大君在书上记载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他离开赫伦要去解答的那道谜题——佩星者的谜题。他写道,他要前往俄伦星山。后来是达南发现了他的尸体,从以西格把他送了回来。帮我打开那本书的学者已过世,而我,出于理性与本能,从来没把谜题告诉过别人。” “为什么?” “哦……因为这很危险;因为我从商人处听说赫德有个脸上有三颗星的孩子;也因为我曾询问凯司纳学院里的一位师傅知不知道三颗星的事,他说他从未听过,而那位师傅名叫欧姆。” “欧姆师傅?”摩亘惊愕地说,“他教过我啊。为什么他的名字让你三缄其口?” “只是一件小事,但让我想到一连串事情……我把他的名字看作是一个赫伦人名的简称:亟斯卓欧姆。” 摩亘瞪着大君,脸上失去血色:“亟斯卓欧姆,朗戈的创立者——他学说中的九条教训是什么?但他已经死了,在七百年前,朗戈的巫师通通消失的时候。” “也许吧。”大君说,“但我在想……”她摆脱自己的思绪,摸摸摩亘的手腕,“我这些天马行空的猜想打扰了你用餐。但你知道,当时发生了一件怪事,直到现在我还纳闷。我的视力很好,只要愿意,什么东西都能看穿,不过我通常不会去穿透正跟我交谈的人,因为这样容易让我分心。当时我跟欧姆在学院图书馆里,他转过身在书架上找一本书,我不假思索地想穿透他,看看书名是什么,但却没办法看穿。我可以看穿学院的墙壁,看穿悬崖,看见外面的大海,但我的视线就是没办法穿越欧姆。” 摩亘咽下一口食物,食不知味。“你是说——”他的声音哽住了,“你的意思是什么?” “嗯,我花了好几个月拼凑这件事的各条线索,因为我跟你一样,都宁可对凯司纳学院的师傅抱持绝对的信任。但是现在,尤其是你来到这里后,让我能把那道谜题配上一个名字和一张脸,因此我会认为,也许欧姆师傅就是亟斯卓欧姆,是他创立了朗戈的巫师学院,也是他毁了朗戈。” 摩亘讲不出话来,喉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莱拉嗓音微弱地抗议道:“母亲,你在吃饭的时候讲这些,实在让人食不下咽啊。他既然大费周章建立朗戈,为什么又要毁掉?” “他一千年前为什么要创立那所学院?” 莱拉略微耸耸肩:“为了教导那些巫师啊。他是至尊的疆土内法力最高强的巫师,其他巫师都粗野无知、缺乏纪律,没办法充分运用自己的力量。如果欧姆一心只想毁掉他们的法力,那为什么要教导他们变得更高强?” “他把巫师聚集在那里,是要教导他们呢,”大君说,“还是要控制他们?” 摩亘的声音恢复了,他紧抓着石桌粗砺的边缘,轻声问:“证据呢?你这些结论有什么证据?” 大君吸了一口气。他们面前的食物都快凉掉了。岱思静坐聆听,低着头,摩亘看不见他的脸。侍卫围坐的矮桌那里不时传来笑声,炉里的火逐步烧进一段木柴的中心,发出轻柔的毕剥声。“证据是,所有人对此事全都一无所知,这点令我觉得事有蹊跷。”大君回答,迎视摩亘,“为什么师傅们没办法告诉你任何关于你脸上三颗星的事?” “因为他们研读的典籍里都没提到。” “为什么?” “因为——各王国的故事、歌曲、诗篇从来没提过。师傅们从朗戈带来的那些巫师书是他们知识的基础,但书里也都没有说到。” “为什么?” 摩亘沉默着,努力寻找听来可信的答案。然后他的表情变了,他低声说:“至少亦弗知道卢卫没能回答的那道谜题。他一定知道。凯司纳学院里有他的书,师傅已打开那些书了,书里谈到卢卫四处搜寻的行脚,列出卢卫前去解答的每一道谜题,却没有那一道——” “为什么?” “我不……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欧姆,说亟斯卓欧姆把那些巫师聚集在一起是为了控制他们学习知识,只传授他想让他们知道的事?关于那三颗星的事,他不让他们知道——或者甚至从他们脑海中洗去?” “我认为有可能。今天岱思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事,由此看来,我认为非常有可能。” “但是为什么?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我不知道。还不知道。”大君轻声继续说道,“假设你是个一心想变得更强大的巫师,受欧姆的力量、他承诺传授渊博法术和知识这一点吸引,前去朗戈。你把你的名字放进他脑海,信任他的力量,坚信他的教诲,他叫你做什么你毫不质疑,而他则引导你的能量,让你获得你梦想不到的强大力量。再假设,有一天你不知怎的看清了这名巫师,发现他的心智能巧妙地控制你的心智,他的学说是虚假的,他对你是虚假的,他对所有人、对每一个他曾效力的国王、学者、农夫都戴着面具。要是你发现他有你无从猜起的危险计划和可怕目的,要是你发现他学说的最根本基础全是谎言,你会怎么做?” 摩亘沉默不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桌上握成拳,仿佛那是别人的手。他低声说:“欧姆。”随即摇了摇头说,“我会逃走,一直逃到没有人、没有巫师能找到我的地方。然后我会开始思考。” “如果是我,我会杀了他。”莱拉简单地说。摩亘松开拳头。 “是吗?拿什么杀?你的矛还没碰到他,他已经像股轻烟一样消失了。杀人是不能解谜的。” “那如果这位欧姆师傅就是亟斯卓欧姆,你打算拿他怎么办?你必须采取行动啊。” “为什么是我?至尊可以解决欧姆——但他没有,这恰好证明了欧姆师傅不是朗戈的创立者。” 岱思抬起头:“我记得你在喀尔维丁就用过这个论点。” 摩亘叹了口气,迟疑地说:“我想,大君的推论听起来颇有道理,但我实在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欧姆或亟斯卓欧姆是邪恶的,尽管这样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巫师全都突然离奇消失,也能解释为什么有不少传说都说他们的离去是暴力突兀的。但欧姆——我跟他一起生活了三年,他从来没有……他对我很慈祥。这没有道理啊。” 大君若有所思地看着摩亘:“确实没有道理。这一切让我想起一道谜题,我想是出自安恩,关于奥牟的瑞乙。” “奥牟的瑞乙是谁?”莱拉问。摩亘保持缄默,大君从容地回答:“有一次,奥牟的瑞乙触怒了赫尔领主,他非常害怕遭领主报复,就在屋子四周建起一堵又高又厚的墙。他雇用一个陌生人来筑墙,那人承诺说,不管是谁,不管用武力或巫术,都不能毁掉或爬过这堵墙。墙盖好了,陌生人拿到酬劳,瑞乙也终于安心了。有一天,他认为赫尔领主已经明白报复没有用,便决定壮起胆子走出自己的土地,结果沿着墙走了三圈,却找不到门出去,这才慢慢领悟,筑墙的就是赫尔领主本人。”大君顿了顿,“我忘记这谜题的教训是什么了。” “永远别让陌生人筑墙包围住你。”莱拉猜道,“也就是说,亟斯卓欧姆在凯司纳筑起一道无知之墙,就像在朗戈时一样,所以摩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实在好复杂,我比较喜欢丢矛枪就能解决的问题。” “那么爱蕊尔呢?”摩亘突兀地问,“岱思有没有告诉你爱蕊尔的事?” “有,”大君说,“但我想那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如果欧姆要你死,你当学生时,他大可轻易杀了你。他没有因为你脸上有三颗星而做出反应,不像那些——那些没有名字的人。” “那女人,”摩亘说,“是有名字的。” “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从没听说过像她这样的人。比起我知道名字的男人,我更害怕她那隐藏的名字。” “或许欧姆也把她的名字藏起来了。”莱拉说,不安地动了动,“摩亘,我想你应该让我教你怎么防身自卫。岱思,你跟他说嘛。” “跟赫德侯争论不是我分内的事。”岱思温和地说。 “你今天下午就有啊。” “我没跟他争,只是指出他论点不合逻辑之处。” “哦。唔,那至尊为什么不做些什么呢,这是他分内的事啊。在他疆土的沿海地区,有群奇怪的人想杀死赫德侯——我们可以跟他们作战呀。伊姆瑞斯有军队,安恩的人也都有武装,至尊可以从克拉尔到安纽因聚集起一支军队,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欧斯特兰可以武装保卫自己,”摩亘说,“伊姆瑞斯、安纽因,甚至凯司纳都可以,但那些人却可以像海浪般轻易席卷整个赫德,不到一天,赫德就会变成荒土一片。一定有更好的方式可以对抗他们。” “把赫德人武装起来。” 摩亘把杯子放到桌上,发出叮当一声:“赫德?” “有什么不可以?我想你至少应该警告他们一下。” “怎么警告?托尔港的渔民每天早上出海,只认识海里的鱼;我甚至不太确定赫德农民除了赫德和至尊外,还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其他东西存在。在疆土内六个王国中,只有赫德不曾有巫师效力,因为那里完全没有巫师可做的事。巫师塔里斯来过一次,说那里不宜人居:没有历史,没有诗,而且毫无趣味。赫德的和平安宁就像国土统治力一样代代相传,深植于赫德土地;如果非要打破赫德的和平,那也是至尊的事,不是我分内该做的。” “但是——”莱拉顽固地说。 “如果我真的带着武器回赫德,叫赫德人民武装起来,他们会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我——而我确实会变成自己国土上的陌生人。武器会像疾病一样,让赫德一切生命的根都枯萎。而且我若未经至尊许可就这么做,他可以取走我的国土统治力。” 莱拉深色的眉毛紧皱着:“我不懂。伊姆瑞斯国内总是在打仗,安恩、奥牟和赫尔过去都有过惨烈的战争,赫伦的老王公贵族之间也曾经打来打去,为什么赫德这么不一样?至尊为什么会在乎赫德武不武装?” “自然而然就演变成这样。赫德在初垦时期定下自己的律法,这些律法约束了历代赫德侯。赫德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人想来打仗抢夺,那里既不富饶,也没有大片土地,没有权位或神秘,只有适合务农的土壤和天气,而且地方又小,就连安恩古代那些热衷于攻城略地的国王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征服的。人民找出一个符合期望的统治者来维持和平,他们的和平本能就像种子,深深埋在赫德的土里,也在我的血液里。如果要我改变这点,就必须改变我的名字……” 莱拉沉默不语,深色眼睛望着摩亘。他喝口酒,放下杯子,感觉她的手轻轻按在肩上。“嗯,那么,既然你不肯保护自己,我就跟你一起上路,当你的守卫。大君的侍卫里没有人比我更行了——整个赫伦都无人能及。”她眼神越过摩亘,望向蔼珥,“可以请大君允许我去吗?” “不。”摩亘说。 “你怀疑我的本领?”莱拉拿起餐刀,食指和拇指夹住刀锋,“你看到房间那头那条绑住火把的绳子了吗?” “莱拉,别烧了屋子。”大君喃喃说道。 “母亲,我只是想让他看看——” “我相信你。”摩亘说,侧身握住那只拿着刀的手。莱拉的手指纤细温暖,在他掌中微微挣动,像一只被他握住的鸟。一时间,他在艰苦漫长的几个月里几乎已忘记的某种东西,突然触动了他。他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温和:“谢谢你。但如果你为了保护我而受伤或送命,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只希望尽量迅速安静地前行,只要能做到这点,我就能安全无虞。” 摩亘看见莱拉眼中的怀疑,但她只是放下刀子,说:“嗯,在这间屋子里我会当你的守卫,这点你总不能跟我争了吧。” 晚饭后,岱思为大君演奏一些出自安恩古代宫廷、没有歌词的甜美乐曲,以及伊姆瑞斯和欧斯特兰的民谣。琴声告一段落时,屋内已一片沉寂,只剩下他们四人,烛台上的蜡烛也都快烧尽。大君迟疑地起身。 “时间不早了。”大君说,“明天早晨,你们告诉我需要什么,我会替你们准备好,这样你们就不用在欧斯特兰停留了。” “谢谢。”岱思说着,把竖琴挂上肩,沉默地看了大君一会儿,她报以微笑。岱思又轻声说:“我想留在这里。我会回来的。” “我知道。” 大君带领两人重新穿过迷宫般的走廊,回到房间。房里已备好葡萄酒、水、柔软的毛毯,炉火熊熊,散发出若有似无的清新气味。 蔼珥转身要走,摩亘说:“我可以请你帮我托商人捎几封信吗?我弟弟完全不知道我人在哪里。” “当然可以,我会派人拿信纸和墨水给你。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竖琴?” 摩亘从琴套中拿出竖琴。大君翻转竖琴,抚摸琴身上的星星、细致的金纹、白色的月亮。“没错,”她轻声说,“我当时确实没认错。岱思以前跟我提过羿司的竖琴,去年有个商人带着这把琴来我这里,我一看就知道它一定出自羿司之手,因为琴上施了咒,弹不出声音。我当时非常想买下,但商人说不能卖,因为他已经答应要把琴带给凯司纳的一个人。” “什么人?” “他没说。怎么了?摩亘,我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吗?” 他吸了口气:“嗯,是这样的,我父亲——我想,我父亲去年春天在凯司纳买下这琴,要送给我,然后他就死了。所以如果你能想起那个商人长什么样子,或者查出他叫什么名字——” “我明白了。”大君轻轻握住摩亘的手臂,“我明白了。好,我会替你查出他的名字。晚安。” 大君离开后,身穿深色短罩衫的莱拉便守在门口,背对摩亘和岱思,腰杆挺得笔直,手中直直向上的矛动也不动。一名仆人送来纸、笔、墨水、封蜡,摩亘坐在炉火前,盯着火呆看了好长一段时间,笔尖的墨水都干了。其间他喃喃说了句:“我要跟她说什么?”之后慢慢动起笔来。 终于写完给瑞德丽的信后,他写了封短笺给埃里亚,用蜡封妥,然后往后躺靠在垫子上,看着一股股火焰分分合合,模糊地意识到岱思在一旁静静整理检查行囊。最后他抬起头,看着岱思。 “岱思……你认识亟斯卓欧姆吗?” 岱思的双手蓦然停顿,片刻后又恢复动作,解开铺盖上的绳结。他没有抬头,只说:“我只跟他说过两次话,时间都非常短。当年,在巫师消失之前,他是朗戈城里遥不可及又令人敬畏的人物。” “你有没有想过,欧姆师傅可能是朗戈的创立者?” “没有任何证据让我想到这一点。” 摩亘给炉火添柴,火影一阵摇曳,映在从天花板上垂下的蛛网和织锦画上。他喃喃地说:“不知道大君为什么没办法看穿欧姆。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也许他跟卢德一样,都带有一点巫师血统……我从没想过要问他在哪里出生,他就是欧姆师傅,感觉似乎向来就待在凯司纳。如果蔼珥告诉他,她认为他是亟斯卓欧姆,他大概会笑……但我从没见过他笑。朗戈城被毁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所有巫师就像死了一样,声息全无。他们当中不可能有人还活着。”他的声音渐渐微弱静止。他转过身,闭上眼睛。一会儿后,他听见岱思轻柔朦胧的琴声,在琴声中沉入梦乡。 醒来时,他听见另一个竖琴手的琴声。琴声穿过他,来回编织如网,缓慢深沉的拍子和着他不规则跳动的迟缓脉搏,急骤狂野的高音则撕扯着他的思绪,像群惊慌的小鸟。他想动,但双手和胸口仿佛被重物压住;他张开嘴想叫岱思,但发出的声音又变成乌鸦般的粗哑叫声。 他张开眼,发现只是梦见自己睁开眼睛。他再度张开眼睛,却依然只能看见眼皮底下的一片黑暗。一股惊惧感从他喉头升起,脑中鸟群飞得更狂乱。他伸出手,仿佛正在层层深邃沉重的黑暗和睡眠中泅泳,努力要让自己醒来。最后他听见那名竖琴手的声音,微睁的眼睛看见余烬里点点微弱的火星。 那声音沙哑、浑厚,一字一字如梦魇般将他束缚。 你的声音枯萎,一如 你国土的根逐渐枯萎。 你心的血流减缓, 就像赫德的河川 那迟缓的水流。 你的思绪纠结 一如枯黄的藤蔓纠结 濒死,在脚下踩断。 你的生命枯萎 一如晚生的玉米逐渐枯萎…… 摩亘睁开眼睛,黑暗和苟延残喘的红色余烬在他四周不停旋绕,直到黑暗如浪潮劈头盖下,火光变得渺小遥远。层层黑夜中,他看见赫德像艘破船一样在海上漂荡,听见藤蔓枝叶窸窣干枯,血流中感觉赫德的河水愈流愈慢,愈变愈浓浊,逐渐干涸,河床在竖琴手编织的歌声中龟裂。他不敢相信地发出刺耳的喊叫,终于看见竖琴手,那人坐在炉火后方,竖琴以奇怪的骨头和打磨光滑的贝壳制成,竖琴手的脸则隐匿在阴影中。摩亘的叫声似乎让那张脸稍稍抬起,他瞥见一抹火炼黄金的颜色。 土地干燥,干燥如尘, 你这国土统治者的土地 你这濒死者的领主。炙竭你 身体的田野,让你的最后一口气 吐出呻吟, 吹过那整片荒瘠 赫德的荒原。 似乎有股潮水正从那片黑暗、破碎的土地退去,把赫德残余的河水、溪水全都一起带走,只留下一片贝壳沙土的荒野环绕赫德,搁浅在世界的黑色边缘。摩亘感到土地干涸冰冷,感到赫德的生命随着海潮退去,退出他的身体。他深吸一口气,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与那无法抵抗的竖琴歌声相对抗。他的叫声中没有字句,只是一声鸟啼,这粗哑的叫声让他回过神来,仿佛逐渐消损溶入黑暗的身体重新聚合。他站起来,浑身发抖,虚弱得绊到了长袍下摆,摔倒在火旁。爬起来之前,他抓起一把把热烫的灰烬和烧枯的木屑,向竖琴手扔去,竖琴手偏开脸闪避,站了起来。微弱的光线中,竖琴手的眼睛看起来颜色很淡,闪动着点点金光。他笑着,一手往上猛然推撞摩亘的下巴。摩亘的头啪地往后一仰,人也头晕目眩、又呛又咳地跪倒在竖琴手脚边,手指滑过竖琴琴弦,在黑暗中发出微弱杂乱的声响。竖琴手手中那把竖琴狠狠砸下,摩亘头一偏,琴身掠过他的头,在锁骨上被砸成碎片。 听见骨头折断那令人反胃的尖锐声响,摩亘叫喊出声。隔着眼前的汗水和一片朦胧,他看见莱拉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仿佛他安静得像一场梦。身上的疼痛和心中的狂怒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些。仍跪跌在地的摩亘向竖琴手扑去,用没受伤的那侧肩膀撞他,竖琴手失去平衡,摔倒在那堆厚重的垫子上。摩亘的手指钩到了竖琴背带,他一把将琴朝竖琴手挥去,啪地打中对方,发出一连串声响,他还听见一声不由自主的微弱惊呼。 摩亘朝阴暗中的人影扑去,竖琴手在他身体下挣扎;就着来自大厅的微弱光线,摩亘看见他脸上流血了。一把仿佛凭空冒出来的刀咻地刺向摩亘,他死命抓住竖琴手的手腕,对方的另一只手则如鹰爪般扣住他骨折的这侧肩膀。 摩亘呻吟一声,脸上顿失血色,视线里的竖琴手也变得愈来愈暗。他感觉手里的人开始变形,压在身下的那个身形正渐渐消融移转。他咬紧牙关,用没受伤的手使劲抓住那个人形,仿佛紧紧抓住自己的名字。 他数不清手里那拼命挣扎、迅速变化的形状到底变了多少次。他闻到木头的味道、动物皮毛的麝香,感觉手里有羽毛在拍打,有沉重的沼泽泥泞渗出指缝。一会儿他抓的是长满粗毛的巨大马蹄,那马试图人立,把他拉得跪直了身子;一会儿是条滑溜慌乱的鲑鱼,几乎从他手里挣脱;一会儿又是只山猫,回过身来用爪子朝他愤怒地挥抓。他手里还出现过许多没有名字的古老动物,他惊异地认出这些在古书上描述过的动物;也曾出现一颗来自御地者城市的大石,几乎砸断他的手;还一度是只美丽的蝴蝶,他几乎因为不忍心伤害它的翅膀而放手。他手里握着的东西变成一根竖琴弦,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直到他与那声音融合为一。随后,他握住的声音变成了一把剑。 摩亘握住银白的剑锋,那剑足足有他半身长,锋刃上精致地蚀刻着一卷卷奇怪的图形纹路,凛凛地反射着散落的余烬火光。剑柄是黄铜和黄金打造的,镶着闪耀火般光芒的三颗星。 他松开手,喉间干哑喘哮的呼吸也突然暂停,房间里寂然无声。然后他突然愤怒地大吼,一把将剑甩落在地,剑身在门口的岩石地板上打转,惊动了莱拉。 莱拉一把拾起剑,陡然转身,但剑在她手中活了起来,她立刻丢下剑,往通道退开。她大喊一声,通道远处也传来嘈杂的人声。剑消失不见了,原地站起那名易形者。 他迅速转身向摩亘奔去,莱拉抛出的矛晚了一秒,擦过他射中摩亘身旁的一张垫子。摩亘依然跪在地上,看着那人穿破重重阴影的网,头发融入黑暗中,单薄的脸庞色如贝壳,眼皮厚重,蓝绿色的双眼放着光。那人的身体仿佛流质,轮廓模糊,颜色像大海、像水沫,动作毫无声响,身上奇异的衣服粼粼地闪着潮湿海草、潮湿贝壳的颜色。他如浪潮般势不可当地涌来,摩亘感到一股无以名状的庞大力量,像大海无休无止、深不可测,那双眼睛透出的光牢牢定在他脸上,宛然不似人类。 莱拉的叫声仿佛从梦中将他刺醒:“那把矛!摩亘!矛就在你手旁边,快丢!” 摩亘伸手去够那支矛。 那双色如海水的眼里闪过一抹神情,恍如遥远微弱的笑意。摩亘站起身缓缓后退,双手持矛指向对方。他听见莱拉焦急地叫着:“摩亘!”他的双手发起抖来,陌生人眼里的笑意变浓。一句罕见的伊姆瑞斯诅咒如饮泣般脱口而出,摩亘的手臂往后一拉,掷出了矛。 第七章 “我要回家。”摩亘说。 “我真搞不懂你。”莱拉说。她和摩亘并肩坐在炉火旁,她身穿侍卫的上衣,披一件深红色薄外套,一脸睡眠不足的倦容,一手松松地握着矛放在身侧。门口另有两个守卫背对背站着,手中矛枪的尖端在微弱的晨曦中耀眼地闪烁。“要是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了你,事情就这么简单。赫德总没有法律禁止你自卫杀人吧?” “没有。” “那你这是为什么呢?”莱拉叹了口气,注视着摩亘瞪着火焰的脸。他的肩膀已包扎固定好,紧绷的脸像一本由字词锁住的书,难以解读。“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你在大君宅里没受到充分保护?摩亘,今早我请大君开除我这个失职的侍卫,但她拒绝了。” 这下子她终于引起了摩亘的注意:“你没必要这么做。” 莱拉略微抬起下巴:“当然有。我不仅呆站着任凭你在死亡边缘挣扎,而且等我终于发现情况不对,想杀死那个易形者时,居然还失了手——我从来不失手的。” “他变出无声幻境,你什么都没听到,并不是你的错。” “我没尽到保护你的职责。这点也很简单。” “没有什么事情是简单的。” 摩亘往后躺靠在垫子堆上,伤口的痛让他略微有些瑟缩。他又皱起眉头,不发一语。莱拉等了一会儿,试探地问:“嗯,那你是不是在生岱思的气?因为你遭到攻击时,他跟大君在一起?” “岱思?”他茫然地看着莱拉,“当然不是。” “那你在气什么呢?” 他低头看着莱拉替他倒的葡萄酒,摸了摸那银杯。最后他缓慢而痛苦地吐出几个字,仿佛那是一种羞耻:“你也看到了那把剑。” 莱拉点头:“是的。”她困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摩亘,我很努力想听懂你的意思。” “这不难懂。在疆土某处,有把镶着三颗星的剑,正等着佩星者去当它的主人。我拒绝当它的主人,我要回家,回到我归属的地方。” “但是,摩亘,那只是一把剑而已,如果你不想用,也可以不用啊。而且,你可能会需要那把剑。” “我一定会需要它,”摩亘的手指紧握杯缘,“事情一定会变成那样,无可避免。那个易形者知道,他知道这一点,我杀他的时候,他就是在嘲笑我。他完全知道当时我在想些什么,但是除了至尊本人外,明明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当时你在想什么?” “一个人如果接受了那把镶星的剑所给予的名字,就不可能继续保有赫德的国土统治力。” 莱拉沉默不语。微弱的阳光消失了,留下满室阴暗,影影绰绰;风吹树叶,像手指敲点着窗玻璃。她用双手紧紧交握抱膝,开口说:“你不可以就这样掉头回家。” “我可以。” “但你——你也是御谜士啊——你不能就这样不再回答谜题。” 摩亘看着她:“我可以。为了保住我与生俱来的这个名字,我什么都能做。” “要是你回赫德,他们会在那里杀死你。你在赫德连侍卫也没有。” “至少我会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埋在自己的田野里。” “这又有多大差别?你在赫伦无法面对死亡,在赫德又怎么能面对?” “因为我怕的不是死亡——我怕的,是为了自己没有选择也不会接受的一个名字、一把剑、一种命运,而失去所爱的一切。我宁可死也不愿失去国土统治力。” 她惆怅地问:“那我们呢?还有埃里亚呢?” “埃里亚?” “如果那些人在赫德杀死你,他们还是会待在那里,埃里亚也会在那里。到时候,还活着的我们只能问一堆问题,却没有你来回答。” “至尊会保护你们,”摩亘阴郁地说,“这是他分内的事,我做不到。我不要像只乖乖让人剪毛的羊,听话地走上某个几千年前编出来的命运所安排的路。”他终于啜了一口酒。看见莱拉不确定又焦虑的表情,他用比较温和的语调说:“你是赫伦的国土继承人,有一天你会统治这里,你的眼睛会变得跟大君一样金黄明亮。这里是你的家,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你会誓死保卫它。你会为了什么样的代价放弃赫伦,永远转身离开?” 莱拉没说话,耸了耸肩膀。“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儿?我只归属于这里,但你不一样。”她见摩亘张嘴要说话,又添了一句,“你确实有另一个名字、另一种身份。你是佩星者。” “我宁可在赫尔当个养猪人。”摩亘声音尖厉,他疲倦地仰靠着头,一只手揉着肩膀。这时天空下起一阵稀稀落落的雨,大君庭院里的草木让雨淋得低下了头。他闭上眼,突然闻到秋雨落在赫德四分之三土地上的气味,听见新鲜木柴落在火上,火焰烧得噼啪作响。火焰的种种声音纠缠在一起,逐渐变得熟悉:他听见翠斯丹和埃里亚在艾克伦的火炉旁,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斗嘴,伴着屋外的雨声和一旁瘦巴巴又满身蜘蛛网的豕那·拿脱的鼾声。他不甚专心地听着他们的吵嘴声与火焰的轻柔细语交织,直到这些声音逐渐消逝,他得很努力才听得见。最后声音完全消失,他睁开眼,只看见赫伦的阴霾冷雨。 岱思坐在他对面,一面与大君轻声说话,一面拆下竖琴上的断弦。摩亘直起身,两人都回过头来。蔼珥的长发没有绑起,披散在疲倦的脸庞边。她说:“我叫莱拉去睡了。我在这屋里每个角落都派了卫兵守卫,但要怀疑地面的雾气或雨中爬进来的蜘蛛是很困难的事。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然后他将目光落在岱思的竖琴上,低声说,“我想起来了,我攻击那名易形者时听见琴弦断掉的声音。原来我手里拿的是你的竖琴。” “只断了五根弦。”岱思说,“能从柯芮格手里救你一命,五根琴弦只是很小的代价。蔼珥给了我提伦涅岱思琴上的弦来修。”他放下竖琴。 “柯芮格。”摩亘倒抽一口气,大君也惊讶地望着岱思,“岱思,你怎么知道那名易形者的名字?” “很多年前我跟他一起弹过琴,远在我为至尊效力之前。” “在哪里?”大君问。 “当时我独自骑马从以西格沿着北方海岸一路下来,那些偏远的地方既不属于以西格,也不属于欧斯特兰。有天晚上我在海滩上扎营,坐在火堆旁弹琴弹到很晚……然后黑暗中传来响应的琴声,美丽、野性、完美无瑕。他走进火光范围内,全身闪着潮光,竖琴是用贝壳、兽骨和珍珠母做的。他要求我弹曲子给他听,我为他弹琴,一如为之前服侍的那些君王,不敢稍有懈怠。他也弹奏曲子给我听。他一直待到破晓时,北地火红的阳光照遍大海之际。他所弹的曲子深深烙印在我心里,此后许多天还仿佛萦绕在耳边。他像雾一般消融在海边的晨雾中,但消失前,他告诉我他的名字,也问了我的名字。我告诉他,他笑了。” “昨晚他也笑过我。”摩亘低声说。 “照你所说的,他也为你弹过琴。” “他弹的是我的死,赫德的死。”摩亘的视线从火堆中抬起,“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做到这一点?那是真实,还是幻象?” “这重要吗?” 摩亘摇摇头:“不重要。他的琴艺非常高超……至尊知不知道他是谁?” “至尊什么也没对我说,只叫我尽快跟你一起离开赫伦。” 摩亘沉默不语,略显吃力地站起,走到窗边。透过闪着水光的空气,他仿佛能像大君一样用千里眼看见凯司纳广袤湿润的平原,看见商船在那里扬帆,准备开往安恩、以西格、赫德。他轻声说:“岱思,明天如果我有体力骑马,我要往东走,到商港呼勒里搭船回家。我应该会没事,因为没人猜得到我要去那里。但就算他们又在海上找到我,我也宁愿以国土统治者的身份死去,而不是被迫接受一种我不能了解也不能控制的人生,变成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人回到家乡。” 无人回话,只有冷漠的雨用力扑打窗子。雨声渐歇,摩亘听见竖琴手起身,感觉一只手按在肩上,转过他的身子。他以沉默迎视那暗沉冷静的眼神。岱思轻声说:“让你烦恼的不只是你杀死柯芮格这件事。你愿意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不。” “要不要我陪你回赫德?” “不用了,没理由要你再冒一次生命危险。” “你如何让你回家这件事,跟你在凯司纳视为真理的原则不发生冲突?” “我做了选择。”摩亘定定地回答。那只手从他肩上滑下,他察觉到一种奇特的悲伤——某种事物结束的悲伤——正刺痛自己,于是他添了句:“我会想念你的。” 岱思脸上现出某种神色,穿透他惯常的永恒从容。摩亘第一次感觉到岱思脑海里流涌着担心、不确定和无尽的经验,就像冰层下的流水。岱思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颔首,有如朝见君主或接受一项无可避免的事物。 两天后,摩亘在破晓前离开众环之城。他穿着大君送的一件衬里暖和的厚重外套,穿过冰冷的薄雾,莱拉替他做的一把猎弓同其他行囊一起挂在马鞍上。他把驮马留给了岱思,因为呼勒里距此地只有三天路程,商人在那处小小港口卸下要送往赫伦的货物。深秋时分,海浪汹涌,北方海岸的船只来往渐疏,因此岱思把身上仅剩的钱都给了摩亘,供他万一需要等船的期间花用。 摩亘把竖琴装进琴套,背在背上,以免受潮;马蹄踩过牧原上的长草,发出有节奏的轻柔低语。天上的云在破晓前散了,又大又冷的群星替他照路,远处农舍的微小灯光闪烁着亮起,像是黑暗里的金色眼睛。他穿过城市郊野,来到一片平原,四周矗立着跟巫师一样起源不明的巨大岩石。他骑马从岩石下走过,感觉到石块的阴影。这时开始起雾,雾气从山陵滚滚而下,他依照莱拉的忠告停下脚步,在难得一见的树下休息等待。 第一天他在东侧山陵边过夜。那晚,在沉寂的树林中,他几周以来第一次独处,看着色如灰烟的黄昏逐渐沉入夜色。在孤独的火苗映照下,他拿出竖琴开始弹奏,为技艺高超精湛的竖琴手特别打造的琴,在他指下流泻出圆润又真切的声音。一小时后,他渐渐停止弹奏,坐在那里第一次仔细检视竖琴,细看每一根弯曲的金线,惊异于那些丝毫未因岁月、海水、久用而失色的白色月亮。他轻轻触摸那三颗星,仿佛碰触火焰。 第二天他在低矮空旷的山陵间寻路,在山谷里遇上一条溪流,便沿溪而行,蜿蜒穿过一片片树林。林子里有苍白的梣木,还有深色光秃的橡树枝,交织成无边的美丽图案。溪水湍流奔跃过树根和绿色岩石,带他走出树林,来到光秃秃、风声呼啸的东侧山坡上。他突然看见在伊姆瑞斯和欧斯特兰之间,东部海岸平坦的无主荒地,一边可模糊地看见至尊疆土内最远处山脉顶端的皑皑白雪,另一边则是广大无边的东海。 小溪流入一条沿着赫伦北部曲折流动的大河,他努力在脑海里的地图上搜索,醒悟到这是席维河,汹涌的白色河水来自白仕女湖,那座大湖位于偏远的荒境深处,也是朗戈七湖的源头。他记起呼勒里就位于河口北边。当晚,他在溪河交汇处扎营,思绪在两种不同的水流声响中放松:一个声音低沉、秘密、迅捷,另一个则轻盈、高昂、友善。他静静地坐在火边,头靠在马鞍上,不时伸手给火堆加一根树枝或一颗松果。问题像小鸟般轻轻降落在脑中,他一一检视这些他现在已不需回答的问题,态度是好奇的,仿佛以前从未曾加以思考;也是不带感情的,仿佛问题的答案与自己无关,与伊姆瑞斯白发、半瞎的国土继承人无关,与正努力对抗沿岸逐渐兴起的奇怪战事的国王荷鲁无关,也与大君无关。一种没有起源、没有定义的力量破坏了大君宅邸中的安宁。他在脑海中看见自己脸上的三颗星、竖琴上的三颗星、剑上的三颗星,也看见自己,仿佛看着某个古老故事里的人物:赫德侯生来就是要打赤膊在阳光下收割,苦思动植物疾病对策,从云的颜色或闷热下午的高压判读天气,过着赫德那种脚踏实地、缺少好奇心的简单生活。他看见那人穿上凯司纳学生的宽大袍子,深夜埋头研读古书,嘴里默念谜题、答案、教训,谜题、答案、教训;后来那人完全出于自己的选择,在某一晚走进奥牟一座寒冷的塔里面对死亡,除了靠自己的头脑外,任何名字、生活方式、与生俱来的权利都不能救他的命。他看见一个脸上有三颗星的赫德侯离开国土,在伊姆瑞斯找到一把镶有三颗星的竖琴,在赫伦找到一把剑、一个名字和一个劫难的预兆。赫德侯和佩星者,这古老故事里的两个人物之间,彼此没有关联,他找不出任何事物能使两者调和一致。 摩亘折断一根树枝放进火里,思绪转向住在北边遥远山脉中的至尊。至尊打从一开始就任人自由找寻命运,他唯一的律法是国土律法,它像生命气息般在国土继承人间代代相传。如果至尊死去,或收回他广大无边又错综复杂的力量,他的疆土可能就此变成荒原一片。他的力量展现在微妙又出人意料之处,人们不常想到他,想到时则带着敬畏和信任;他与各统治者之间的往来通常经由他的竖琴手,而且总是彬彬有礼。他最深的关切在于土地,唯一的律法灌输在国土统治者身上,比思想或梦境更深。摩亘想到一则与安恩的敖恩有关的可怕故事:为了逐退自赫尔来袭的军队,敖恩自己动手放火,半片安恩国土陷入火海,庄稼、果园付之一炬,山丘与河岸俱成焦土。最后敖恩终于全身而退,筋疲力尽地睡去,一觉醒来却发现失去了对视野以外事物的觉知能力,这种无言、温和的能力像只隐藏的眼,从他父亲死后就一直根植在他身上。他的国土继承人悲痛地跑进房间,却震惊得停下脚步,发现敖恩竟然还活着…… 火焰低伏,像只兽蜷起身子入睡,摩亘扔进一把小树枝和干橡实,它又醒了过来。后来敖恩自杀了。有条不紊、言语犀利的巫师塔里斯痛恨敖恩的战法,便津津有味地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并对一名途经该地的商人提起;尽管当时局势混乱、路途危险,但三个月内,至尊疆土内的所有战争便都突然结束。和平没有维持很久,划分界线、争夺王位的战役并未就此销声匿迹,但确实变得没那么频繁,破坏力也没那么强大。然后各个港口和大城开始发展:安纽因、凯司纳、喀尔维丁、克拉尔、恪司…… 而现在,一股奇怪黑暗的力量正在各地沿岸集结,大多数国家都没察觉,至尊也没出手阻止。自从巫师销声匿迹之后,就不曾再出现这么一群强大的人。巫师本身虽然通晓法术,但并不久安于一时一地,行事随意任性,再怎么样也不会想谋害国土统治者。各地的故事和历史完全没提到这些人的存在,直到他们打破几百年的沉默,在凯司纳现身,找上佩星者。摩亘眼前浮现出一张脸:白如水沫,模糊,眼睛闪着光,像潮湿的水草、潮湿的贝壳……那双眼里带着微笑,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 他碰触到了这一整串疑问的中心,嚅动嘴唇低声问:“为什么?” 一阵寒冷的微风吹过河面,吹得火苗摇晃颤动,这时他醒悟到这堆火在这庞大的黑暗中显得多么渺小。一阵恐惧窜过全身,他一动也不敢动,竖起耳朵努力聆听,水流声外,只有小树枝烧断的毕剥轻响,与四周风吹树叶的窸窣声。但潺潺水流扭曲了其他声响,风也大了起来,在光秃的树枝间不成调地吹着。他躺回地上。火堆愈缩愈小,悬在黑色橡树枝丫间的星星似乎在随风抖动摇摆,几滴硬如橡实的雨滴打在地面。风仿佛吹来四周无比空旷的回音,他的恐惧逐渐消失淡去,他转身侧卧着入睡,一夜无梦。 隔天他沿着席维河走,来到出海口。呼勒里是个小地方,一处码头,零星的仓库和旅店,还有敝旧的小房舍,承受着海上飘来的雨雾扑打。小渔船之间停泊了两艘大船,卷起的船帆是蓝色的。四下似乎无人,他浑身湿透发抖,沿着码头骑去,听见雨声、铁链的喀啦声、木头的吱嘎闷响、船只不时轻碰码头的声音。前方有间小客栈,灯光在湿淋淋的空气中显得迷离。他在客栈的宽屋檐下停步下马。 屋里有冒烟的火把和一大炉火映照着的粗糙的桌椅,坐满水手和手戴珠宝、头戴帽子的商人,还有被雨逼上陆地、满脸不悦的渔夫。摩亘浑身滴着水走向炉火,用麻木的手指解开衣扣、挂起外套,忍受人们一阵短暂的打量。他在炉火前的一条长凳上落座,客栈老板出现在他身侧。 “大人?”他语带疑问,瞥了摩亘的外套一眼,“您离家乡很远。” 摩亘疲累地点点头:“给我啤酒。还有,这是什么味道?” “又香又浓的炖肉,里面放了嫩软的小羊肉、蘑菇、葡萄酒——我给您端一碗来。” 他疲倦而沉默地吃喝,屋里烟雾腾腾、热烘烘的,人声嘈杂,像河水声般使人放松。他坐在那里啜饮啤酒,尝出它很可能产自赫德,这时,一阵湿羊毛的气味和挟带风雨而来的冷冽袭来,一个商人在他身旁坐下,外套的毛皮滚边上满是水珠。摩亘感觉对方在看他。 过了一会儿,那人起身脱下斗篷,洒落一堆水珠,一边道歉:“请包涵,大人。你已经湿透了,我还雪上加霜。” 那人身穿质地极佳的黑色皮革和天鹅绒外衣,有张粗犷和善的脸,头发和眼睛像燕八哥的翅羽一样黑。因暖和而昏昏欲睡的摩亘,打起精神思考现实。他没办法知道自己是在跟一个人还是一个幻影交谈,但他接受了这个风险,问道:“你知道那两艘船要去哪里吗?” “知道,它们要回克拉尔,开进干坞里过冬。”商人顿了顿,用精明的目光看着摩亘的脸,“你不想往北走?你要去哪里?” “凯司纳。我必须去学院。” 那人摇摇头,皱起眉毛:“这季节有点晚了……我想想看。我们刚从安纽因过来,沿途停靠了凯司纳、托尔和喀尔维丁。” “托尔,”摩亘不由自主地说,“为什么停托尔?” “把安恩的卢德从凯司纳送到赫德。”商人招来客栈女侍,要了葡萄酒。摩亘在长凳上重新坐稳,紧皱着眉,希望卢德只到赫德找他而没跑太远。商人喝下一大口酒,重新坐定,不太开心地说:“那趟旅行真令人沮丧。赫德附近有场暴风雨把我们沿着海岸往下吹,我们怕得要命,既怕失去船,又怕弄丢安恩的卢德……他晕船的时候,讲起话来可真不饶人。”商人若有所思地补充了这句,摩亘差点笑出来,“到了托尔,赫德的埃里亚,还有最小的那位——翠斯丹——拼命问我们有没有他们哥哥的消息。我只能告诉他们,他曾经出现在喀尔维丁,但是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那场暴风雨吹坏了船帆,我们却发现不能在米尔蒙靠岸,因为那里的港口停满了国王的战舰,我们只好歪歪倒倒地把船勉强开到喀尔维丁。我在那里才听说那位年轻的王后消失不见了,国王的弟弟则回来了,还瞎了一只眼。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商人啜饮一口酒。摩亘望着火,脑海里满是一张张脸孔:白眼睛的艾斯峻,满脸痛楚扭曲;爱蕊尔夫人的脸,害羞、美丽、无情;荷鲁的脸,他慢慢醒悟到自己娶了什么样的女人……摩亘打了个冷战。商人瞥了他一眼。 “你全身都湿透了。骑马从赫伦来这里是段很长的路。我在想,不知道我认不认识令尊。” 话中的暗示让摩亘微笑起来:“有可能。但是家父的名字实在太长,就连我也没办法念给你听。” “啊。”那双黑色眼睛里也露出笑意,“请见谅,我绝对无意刺探,只是想闲聊一下,暖暖骨头。希望我们能顺利到达克拉尔,我太太在那里等我,还有两个小儿子,我两个月没见到他们了。到凯司纳嘛……只有克拉尔还有船会往那里开,但我想不起来现在有谁在那里。等一下。” 他转过身,朝背后的吵嚷声大喊:“乔斯!现在克拉尔还有谁在?” “三艘鲁斯丁·考鄂的船,在等以西格的一批木头送到。”一个宏亮的声音传来答案,“我们在路上没遇到他们,所以他们一定还在那里。干吗问这个?” “这位赫伦的贵族公子要回凯司纳学院。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在这里停靠?” “鲁斯丁·考鄂在这里存放了半仓库的赫伦葡萄酒,要是他不停,就得付葡萄酒的储存费用。” “他会停的。”商人说,回头面对摩亘,“我想起来了,那些葡萄酒是安恩的麦颂要的。那么,你很喜欢猜谜咯?你知道谁很会出谜题吗?欧斯特兰之狼。去年我到他位于伊莱的宫廷,想卖一对琥珀杯给他,那时从朗戈来了一个人,向他挑战猜谜。亥尔有项公开的赌注,任何人只要跟他进行猜谜比赛赢了,就可以得到比赛结束时所要的第一样东西。这个奖赏很狡猾,听说很久以前有个人跟他比赛一天一夜终于赢了,结果口太渴了,要的第一样东西是一杯水。我不知道这故事是不是真的。总之,那人是个满脸皱纹的小个子,态度高傲,看来像被谜题吸得干巴巴的,他跟亥尔连比了两天,那只老狼爱死了这场比赛。每个在旁边听他们比赛的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我那两天卖出的布料和珠宝比一整年加起来还多,真是棒极了。最后狼王亥尔问了一道那小个子答不出的谜题——他从没听过那个谜题,气得提出质疑,亥尔叫他把那道谜题讲给凯司纳的师傅们听,然后一口气又提出十道那个人答不出来的谜题,一道紧接着一道。当时我看那小个子都快气炸了,不过亥尔安抚他,说自己好久没跟人比得这么过瘾了。” “那人回答不出的第一道谜题是什么?”摩亘好奇地问。 “哦——让我想想。一颗星会从黑暗里召唤出什么……不对。一颗星会从沉默中召唤出什么?第二颗星会从黑暗中召唤出什么?第三颗星又会从死亡中召唤出什么?” 摩亘猛然屏住呼吸,直起身子,脸紧绷发白,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商人的脸。一时间那张有着黑头发、黑眼睛的脸在他面前的火光中摇晃,难以捉摸,如面具般毫无表情,然后他才醒悟,商人其实正满脸惊愕地盯着他看。 “大人,我说错了什么?”接着,商人的表情变了,突然将一只手伸向摩亘。“哦,”他低声说,“我想你不是赫伦的贵族公子。” “你是谁?” “大人,我叫艾许·史崔,家住克拉尔,有太太和两个小孩,我宁可砍断自己的手也不愿伤害你。但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到处拼命找你?” 摩亘松开双手,好一会儿才开口,眼睛仍直直盯住那张满是忧虑的脸:“我知道。” “你现在要回家了?从安纽因到喀尔维丁,我一路听到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听说赫德侯的任何消息?怎么回事,你碰上麻烦了吗?我能不能帮上忙?”他顿了顿说,“你不信任我。” “抱歉——” “不,没关系。我听说了,是从托贝·莱那里听说的,就是在伊姆瑞斯发现你住在艾斯峻大人那里的那个商人。他说了个很离谱的故事,说你跟至尊的竖琴手搭上一艘水手和商人全都消失不见的商船,差点淹死,还说贾尔·阿克也在那艘船上。我是亲眼看见贾尔·阿克死掉的,两年前他在从喀尔维丁往凯司纳的途中害了热病,要求我们海葬他,所以我们——我们就那么做了。”他的音量再度降低变弱,“有人偷了他的形貌,从海里冒出来吗?” 摩亘坐在长凳上往后倒靠,脉搏还在狂跳,令他反胃:“你没有——你没有把这些讲给我弟弟听吧?” “当然没有。”他又沉默了一下,仔细打量摩亘,黑色眉毛扭绞在一起,“那些商人消失不见的事是真的咯?有人想杀你吗?所以你才怕我。但你是在我提到三颗星后才开始害怕的。难道是这三颗星——大人,有人为了你脸上这三颗星想杀你吗?” “是的。” “但为什么呢?杀死赫德侯究竟有谁能得到半点好处?这太不合理了。” 摩亘吸了口气。身后熟悉的嘈杂声没有改变,旁边无人近得可以偷听,连看似好奇的人都没有。每个人都知道,如果有人从摩亘这里听到什么有意思的消息,一等摩亘离开,这人就会讲给大家听。他双手揉了揉脸问:“是啊。亥尔有没有回答那道星星的谜题?” “没有。” “埃里亚和翠斯丹好不好?” “他们担心得要死。他们问我,你是不是要从喀尔维丁回家,我尽可能婉转地说,也许你是故意绕一点路,因为没人知道你在哪里。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呼勒里这么偏北的地方见到你。” “我之前去了赫伦。” 艾许·史崔摇摇头说:“真是闻所未闻。”他啜了口酒,闷头思索,“我不喜欢这件事。具有奇怪力量的人变成商人的模样——他们是巫师吗?” “不是。我怀疑他们甚至比巫师更强大。” “而他们在追你?大人,如果我是你,我会马上去找至尊。” “他们已经四次试图杀我,”摩亘疲倦地说,“而我还只走到赫伦而已。” “四次,一次在海上——” “两次在伊姆瑞斯,还有一次在赫伦。” “喀尔维丁。”那双精明的眼睛瞥了摩亘一眼,“你去过喀尔维丁,现在王后不见踪影,跟你一起去的艾斯峻·伊姆瑞斯瞎了一只眼。你在那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爱蕊尔·伊姆瑞斯现在在哪里?” “去问荷鲁。” 吸进的那口气又嘶嘶呼出,消失在雨声里。“我不喜欢这件事。”商人低声说,“我听过很多我连自己兄弟都不愿告诉的故事,也见过狼心狗肺的人,但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从没听说有任何东西能攻击国土统治者,又这么无声无息,这么强大。而这一切全是因为你的三颗星?” 摩亘瑟缩了一下。“我要回家。”他说,几乎是对自己说的。商人把两人的杯子举在空中,引起女侍注意,过来斟满酒,然后他把摩亘的杯子推回,小心翼翼地说:“大人,你走海路是明智之举吗?” “我不能穿过伊姆瑞斯回去。我必须冒这个险。” “为什么?你离以西格只剩下一半路程了——甚至还不到一半。大人,跟我们一起到克拉尔吧——”他感到摩亘有些许退缩,温和地说道,“我明白,我明白。我不怪你不信任我,但我很清楚自己的为人,而且这屋里没有一个我不信任的人。你冒险跟我们往北走,会比搭陌生的船到赫德好。如果你在这里等太久,敌人可能会找到你。” “我要回家。” “但是大人,他们会在赫德杀死你呀!”商人将声音拉高,随即又连忙四顾,“你能指望你的农民怎么保护你?去找至尊吧。你在赫德怎么可能找到任何答案?” 摩亘瞪着他看,突然大笑起来。他用双手掩住双眼,感觉商人的手按在自己肩上。他低声说:“对不起,我只是从没碰到过一个商人能这么一针见血地向我指出一团谜题的中心。” “大人……” 摩亘放下双手,表情逐渐平静:“我不会跟你们走的。让至尊也回答几道谜题吧,我现在完全派不上用场。疆土是他分内的事,赫德则是我分内的事。” 肩上那只手微微摇晃着他,仿佛要将他摇醒。“大人,目前赫德一切顺利平安。”商人轻声说,“我担心的是我们其他人,担心赫德以外的世界——你一路上经过并带来纷扰的地方。” 两艘船在傍晚涨潮时分出航。摩亘看着船只驶离,天空的雨云和海面间是一片诡异而美丽的淡紫浅白的暮色。他把马送进马厩,在客栈要了一间房,住下来等待鲁斯丁·考鄂的船。雨水在窗玻璃上潺潺流动,窗外可以看见安静的码头、汹涌的海和那两艘如海鸟般优雅地驶进阴沉浪涛中的大船。他一直看着,直到天光消逝、船帆暗淡,然后他躺在床上,脑海里某个角落有什么事纠缠着,尽管他整理一股股思绪试图将它找出,却无法触及。这时,瑞德丽的面容突然出现在脑海中,他惊愕地发现自己想到她时竟毫无喜悦之情。 好几年前,有一次摩亘跟瑞德丽比赛,看谁能沿着山坡先跑到学院。当时她将身上的绿色长裙拉到膝盖处,以便跑步。摩亘让她赢了。到了山顶,她又开心又气喘吁吁,嘲弄摩亘的礼让。卢德跟在后面走上来,手上拿着好几支从她头上掉下的珠宝发钗,朝她丢去;发钗映射阳光,像群闪亮的奇怪昆虫,有红,有绿,有紫,有琥珀色。她跑累了,没有伸手去接,笑着让发钗掉落在四周,红色长发在风中如狮鬃飞舞。摩亘看着她,忘了笑,甚至也忘了动,直到发觉卢德那双黑眼睛盯着自己,眼神中有疑问,甚至有鲜见的温和。想着想着,摩亘记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耳边响起卢德严苛、毫无怜悯的声音:如果你承诺让瑞德丽享有赫德的安宁,那也会是个谎言。 摩亘从床上坐起,明白了是什么事让自己烦心。卢德从一开始就知道。摩亘不能去安纽因接受在匹芬塔里赢了猜谜游戏所带来的荣誉,因为他四周令人身不由己的致命谜题正逐渐成形,形成一场他拒绝参与的游戏。他可以背过身去不管其他王国,可以用赫德安宁的大门关住自己,但如果要向瑞德丽伸出手,就等于要向他另一个名字意味的陌生和不确定伸出手,因为他所能给瑞德丽的,正是他完整的自己。 他起身在窗台上坐了许久,看着眼前的雨中世界逐渐暗沉。关于他的名字,有许多谜题正形成一张匪夷所思的网,他已从网中挣脱一次,现在只要抬起手就能触及,再度卷进网内。目前他还可以选择回到赫德,静静过着没有瑞德丽的生活,不问任何问题,等着在沿岸和大陆酝酿集结的风暴狠狠扑向赫德——他心中明白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或者他可以下定决心加入一场毫无胜算的猜谜游戏,而就算他真的赢了,奖赏却可能是一个切断他与赫德所有联系的名字。 一会儿后,他意识到房里一片黑暗,便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点燃蜡烛。火光把他的脸刻映在窗上,吓了他一跳。那火焰本身就像他手中的一颗星。 他把蜡烛放在地板上摁熄,躺回床上。深夜雨势停歇,风声也减弱成低语之后,他睡着了。他在黎明时分醒来,下楼向客栈老板买了些食物和一皮袋葡萄酒,然后装妥鞍鞯,头也不回地骑马离开呼勒里,往北方的伊莱前进,要去问欧斯特兰国王一道谜题。 第八章 摩亘离开呼勒里两星期后,冬天的雪开始落下。之前他便感觉雪势欲来,在空气中尝到雪的味道,在吹袭不止的荒芜风中听见雪即将来临。他沿着海岸往北走,来到欧瑟河口,这条大河发源于俄伦星山深处,穿越以西格隘口,流经以西格山的门户,一路入海,形成欧斯特兰南方疆界。摩亘耐心地沿河而上,穿过无主陆地,穿过被遗忘的、只有从以西格航行而下的商人见过的森林,穿过崎岖多岩的地带,那里栖息着一群群鹿、麋鹿、山羊,它们身上已长出御冬的厚重长毛。有一次他依稀看见远处森林中有一群雪麟走动,它们传奇的犄角在树木间隐约闪现一抹抹金光;但在白茫茫的天空下,他不能确定自己是真的看见了雪麟,或只是错认了一片缥缈的雾气。 他尽可能快速穿越这片荒凉,踩着深及脚踝的积雪,偶尔打猎觅食,心里隐约怀疑这片荒野是否有尽头,至尊的疆土内是否还有任何人存在,或者自己沿岸前进的这条河会不会根本不是欧瑟河,而是某条地图上没有的河流,蜿蜒向西延伸进至尊疆土中无人居住的广袤内地荒野。这念头让他好几次在夜里惊醒,纳闷自己为何深入这片不毛之地,在此处能轻易取他性命的不止敌人,骨折、受惊的动物,或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都足以害死他。然而有些夜晚,眼前的颜色只剩火光和黑色苍穹,世界除了他的竖琴声外一片寂静,他也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宁平静。这些时刻他归属于夜晚,觉得自己没有名字、没有身体,仿佛可以向下扎根变成一棵树,或者飘散开来融入黑夜。 最后,他终于开始看见远处有农庄、羊群和在河边吃草的牛,知道自己进入了欧斯特兰。出于谨慎,也由于过去几星期已习惯沉默,他尽量避开河岸的农庄和小城镇,只有一次停下来买面包、奶酪和葡萄酒,顺便问问到伊莱的路怎么走。人们好奇的眼光让他不自在,他醒悟到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奇怪,既非商人也非设陷阱捕兽的猎人,而是从欧斯特兰内地荒野走来,身穿一件鲜艳、破旧的赫伦外套,头发长得像古代隐士。 狼王所居的伊莱位于北边,被阴山环抱。阴山是一道低矮边界山脉的中央最高峰,有条路从这一带的村子通往那里。摩亘策马离开城镇,在附近的树林里扎营过夜,风声如狼嗥般在松树间呼啸。破晓前,他冻醒了,感觉骨头都冻透了。他生起一堆火,微弱的火焰摇曳拍扑,像只无助的鸟。那天他一路骑去,风在四周吹旋,相互说着某种粗犷深沉的语言。傍晚时分风势减缓,天上的云层平整有如羊毛,太阳就这么漫步着消失在云后,悄悄下了山。夜里开始降雪,他醒来时已全身盖满一层白。 雪势温和,冷风不兴,他在一片如梦的白色寂静中骑马前行,偶尔耳闻一只燕八哥振翅掠过,或一只棕色野兔匆忙躲藏。他在傍晚驻马停步,用之前睡觉时垫在身下的鞣制兽皮搭起帐篷,又找到一丛干枯纠结的有刺灌木用来生火。他边吃东西边想着亥尔,这位奇异、古老的国王在收集谜题的过程中,凑巧找到了另一道凯司纳学院师傅从没学过的谜题。狼王亥尔甚至比大多数巫师更早出生,自初垦时期以来,就一直统治着欧斯特兰。有许多与他有关的故事在流传,令人又敬又畏:他会易形术,曾在巫师苏司最狂野的时期受教于苏司;他双手上有雪麟角形状的疤痕,解谜功力不输学院师傅。摩亘背倚一块大石,慢慢啜饮热酒,思索亥尔的知识从何得来。他感觉平息了好几个星期的好奇心再度轻微骚动,有点渴望重回人类世界。他喝完酒,正准备收拾杯子,突然看见火光范围以外有双眼睛正看着他。 摩亘全身仿佛冻结了。他的弓放在火堆另一边,刀正插在一块奶酪上。他慢慢伸手够刀。那双眼睛眨了眨,一阵轻柔的窸窣,接着一头雪麟走进了火光圈内。 摩亘感觉心差点跳出喉咙。这头雪麟非常大,体宽如同耕马,长着一张细致的三角形鹿脸,毛皮白得发亮,四蹄和新月形犄角呈现出金子几经锤炼的澄黄。雪麟用深不可测的水汪汪的紫色眼睛看看摩亘,伸头到他上方轻啃松树枝。摩亘屏住呼吸,抬起一只手抚摸那白亮的毛,仿佛碰触禁忌之物。雪麟似乎没注意到他的轻抚。过了一会儿,摩亘伸手拿过面包,撕下一块,雪麟闻到味道,好奇地低头用鼻子轻触面包。摩亘触摸雪麟骨架窄窄的脸,雪麟猛一甩头挣开他的手,又抬起那双仿佛无边无际的紫色大眼来看他的脸,然后低头继续吃面包,他则轻轻搔抚它双角之间。雪麟吃完一块,嗅闻他的手还想再吃,于是他把剩余的面包一块块全喂给它。吃完面包后,它在摩亘空空的手上和外套里找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去,几无声息地隐没在夜色中。 摩亘这才透了一大口气。他听说过雪麟像孩童般害羞。商店里鲜少见到雪麟毛皮,因为它们很怕人,而且不管是商人还是猎人,任何人只要杀害雪麟被逮到,就得承受亥尔的雷霆盛怒。雪麟逐雪而居,夏天便远远地移往山里。想到这里,摩亘突然感到一丝不安,不知那头雪麟今晚在空气中嗅到什么气息,才会来到离山区这么远的地方。 天还没亮,他就知道了答案。一阵如蜂群嗡鸣的狂风袭来,将帐篷掀翻吹入河里。他缩成一团靠在马旁,任风雪刺痛双眼,苦等着似乎永远不会来的黎明。等到天色终于变亮,一切也只是从一无所见的夜色变成一片混乱的乳白,摩亘甚至连在眼前十步开外的奔流河川都看不见。 他心中涌起一股无助、可怕的绝望。即使身穿带帽兜的厚重外套,他依然浑身发冷,狂风像狼群般在他四周旋绕咆哮。他搞不清楚河的确切位置,只觉得世界是一片形状全无的盲目混乱。他强迫自己回想河的位置,僵硬地站起身,感觉马在他给它披上的毯子下冷得发抖。他嚅动冻麻的嘴唇,对它喃喃说了句话,然后转过身去,听见马紧张地一扭身站起。他低头顶着风雪前进,几近盲目地走向他认定的河流所在。河流突然在暴风雪中隐隐出现,水流湍急,旋卷着雪片。他弯下身子沿着自己的足迹往回走,走到足迹尽头,却发现马不见了。 摩亘站着不动,出声叫唤,风却把字句又塞回他嘴里。他朝风雪中的一处影子迈出一步,那影子却在他眼前融入一片白茫茫之中。待他再度回头,已不知他的行囊和竖琴究竟埋在雪堆里的什么地方。 他盲目地前行,在融入风雪的大石块和树底下用双手挖雪,到处寻找。他试着张望,风却把大如钱币的雪片直吹进眼睛。他绝望、疯狂地寻找,原有的一丁点方向感也消失殆尽。他漫无头绪地四处移动,刮个不停的呼啸的狂风吹得他头晕目眩。 最后他终于找到已半埋在雪堆里的竖琴。他手握竖琴,再度开始思考。琴就在他原本搁放的地方,在先前睡觉处旁边的一块大石下,于是他得知河流正在自己左方。行囊和马鞍在他面前一片雪雾中的某处,但他不敢再去寻找,怕又失去河的方向。他把竖琴挂回肩上,缓慢、小心地寻路走回河边。 他费力地沿河上行,速度极慢。为了能瞥见水面上闪闪的蓝灰微光,他冒险紧沿河岸行走;有时眼前的一切都融成单调的白蒙蒙一片,他就会突然停下脚步,不知自己是否一直沿着幻象前行。脸和手渐渐麻痹,垂散在外套帽兜外的头发冻成了冰,他完全失去了时间感,不知道究竟走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不知道现在是中午还是傍晚。他恐惧夜晚的降临。 摩亘一度迎面撞上一棵树,之后他就那么站在那里,脸靠着冰冷粗糙的树干,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己还能再走多久,或者等入夜后他无法继续沿河行走时会怎么样。那棵树在风中有节奏地摇晃,让他感到安慰。他知道自己应该继续走,但抱着树干的双臂拒绝松开。他的思绪跟暴风雪一样混乱不明,但埃里亚的脸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表情既生气又烦恼,同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某段早已失落的过去传出。但有一点我可以发誓,那就是:我永远都会回来。 他迟疑地松开了紧抱树干的手,想起了埃里亚眼中的信任。如果埃里亚当时不相信他,他这就可以像一棵树一样在欧斯特兰的暴风雪中呆站原地;但顽固的埃里亚是会把别人的话当真,会期望他遵守承诺的。他再度睁开眼睛,眼前仍是那一片没有色彩的世界。他疲倦又沮丧,真想大哭一场。 不知不觉中,世界逐渐变暗。起初他没注意,因为他得全神贯注地盯住河水,后来他发现河流逐渐在风中变得模糊。他常常绊到树根或结冰的石头,觉得愈来愈累,没办法在快跌倒时伸出手臂保持平衡。有一次,他脚下的石头滑进水里,他盲目狂乱地抓住一根树枝,才没跟着一起掉下河。他紧抓树枝重新站定,全身像只狗一样无法控制地拼命颤抖。他抬头前望以保持清醒,狂风中的天色令他大吃一惊。 他将脸用力抵住树干,试着思考。他没办法赢过夜色。他可以找个遮蔽处,比方山洞或中空的树干,尝试生起一堆火,但这两者都机会渺茫。在黑暗中他无法沿着河走,但如果离开河边,他大概会漫无目的地乱走一阵,不久后就停下脚步消失在风雪中,他的失踪会变成赫德另一则奇闻轶事,就像克恩的故事一样,供学院师傅记在一长串谜题之列。他专心思考这个问题,瞪着树皮上的弯扭纹路以保持清醒。虽然很难找到遮蔽处,生起火堆,但这却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动作僵硬地直起身子,才发现从刚刚到现在都是树在支撑他,而不是他自己站着。突然有股奇怪、潮湿的暖意碰触他的脸,这比一整天里的任何事物更让他害怕。他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一头雪麟的头从风雪中现形。 摩亘不知道自己盯着那双紫色眼睛看了多久。雪麟动也不动,任风吹拂毛皮。他的双手自己动起来,摸摸它的脸、它的颈,他喃喃说话,几乎是在安抚自己,而不是安抚这兽。摩亘一寸寸艰难地从树旁移开,双手顺着雪麟的颈摸到背,最后终于站在它旁边,冻麻的双手握住它背上的厚毛。它终于动了动,伸头去咬树上的松果。摩亘身体一矮,紧咬着唇,跳上了它的背。 雪麟陡然撒腿奔驰,载着他像箭矢飞射进暴风雪之中,快得令他措手不及。他紧抓住雪麟的犄角,咬紧牙关,闭上眼,竖琴紧抵得胸肋作痛,迎面扑来的风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不觉叫了一声,雪麟仿佛明白他的意思,惊慌的狂奔逐渐变成较慢较稳的步调,但仍比他骑过的任何马都跑得更轻松、更快。他紧贴着雪麟温暖的身体,不去想它要跑到哪里,也不去想它会让自己在背上骑多久,只专心想着要跟它待在一起,直到它跑不动为止。 摩亘浅浅睡去,睡梦中仍感觉到雪麟轻松、有节奏的动作。紧握住犄角的手松开了,他失去平衡,狠狠跌落到地面。头顶上的夜空一片漆黑,闪烁着灿烂的星光,寂静笼罩在小片的雪花上,仿佛是另一种自然元素。他站起身来,望着一颗接一颗辉耀成一片的明亮的星星,沿着天穹延伸到白色的地平线。他看见雪麟回头看他,动也不动,雪白的身体与白雪相映。摩亘朝雪麟走去。一时间雪麟只是看着他,仿佛他是只奇特的动物,然后它脚步轻盈地走来,几乎没在雪地上留下足迹。摩亘爬上它的背,吃力得双臂发抖。雪麟再次举步朝群星奔去。 脸上有雪的奇特触感,他醒了过来。雪麟平稳地走进一座城,穿过空无一人的积雪街道,街道两旁林立着漆有鲜艳油彩的美丽木屋和店铺,一大清早都还紧闭着门窗。摩亘努力直起身子,崩落了外套上结成块的冰雪。雪麟转过街角,摩亘看见前方有栋没有围墙的大宅,饱经风霜的屋墙是用疆土内各个偏远地区的树木雕饰建造而成,有橡木、灰白色桦木、色调偏红的杉木与色泽丰润深暗的木材,屋檐、窗框、双扇大门都嵌满纯金细纹组成的涡旋图案。 雪麟毫不畏惧地走进庭院,停下脚步,雪地上昏暗的宅子仍在睡梦中。摩亘木然地盯视了一会儿,身下的雪麟不安分地动了动,仿佛已完成任务,急于离开。摩亘从它背上爬下,感觉全身肌肉毫无气力。他陡然跪倒在地,竖琴也拉扯得滑落身旁。在雪麟深邃好奇的眼神注视下,他试着站起却又无助地跌倒。他筋疲力尽,全身发抖。雪麟用鼻子推推他,温暖的气息呼进他的耳朵。摩亘伸出手臂挽住它的脖子,脸靠着它的脸。雪麟静止不动任他揽抱一会儿,然后突然挣开,把头往后一仰,金色犄角形成的圆映衬着皓白的天空,就像太阳光辉的边缘。雪麟消失了,站在原地的是个男人。 男人是个矫捷灵敏的高个子,一头白发,半裸着站在雪地里,脸庞瘦削有皱纹,一双冰蓝的眼睛,他朝摩亘伸出的双手上有雪麟角留下的白色疤痕。 摩亘低声说:“亥尔。”一抹笑意如火光般在那双淡色眼睛里闪动。狼王伸出强壮的臂膀撑住摩亘腋下,搀扶起他。 “欢迎。”他耐心地扶着摩亘走上台阶,一把推开宽阔的大门,门内的大厅足足有艾克伦的谷仓大小,火炉台几乎与大厅等长。亥尔高声叫唤,打破了屋内的寂静,一扇长窗窗台上的两只乌鸦惊得呱呱直叫。“这屋子是冬眠了吗?我要食物、葡萄酒、干衣服,我可不打算枯等到老得骨头都脆了、牙也掉光了。艾雅!” 睡眼惺忪的仆役匆匆赶进大厅,狗儿也兴冲冲地跟在他们脚边又蹦又跳。昏沉欲睡的火堆里丢进了半根树干,火星直蹿上天花板。亥尔肩上披盖着一袭白披风;摩亘则出乎意料地一进门就被脱个精光,然后一件羊毛长上衣套上他的身子,一袭五颜六色的毛皮披风披上了肩。一盘盘食物端进来放在火炉边,摩亘闻到热乎乎的面包和热腾腾、佐以香辛料的肉的味道。他一个踉跄几乎倒下,是亥尔紧紧抓住了他。有人把冷涩的葡萄酒灌进他嘴里,他呛咳着咽下,感觉全身血液迟缓、痛苦地重新开始流动。 他们终于坐下来开始吃饭,这时一个女人走进大厅。她有张坚毅可爱的老脸,象牙色头发编成直垂至膝的辫子。她边扣紧皮带边走到火边,先看看亥尔,再看看摩亘。 她轻轻吻了吻亥尔的脸颊,平静地说:“欢迎回家。这次你带回来的是谁?” “赫德侯。” 摩亘猛然转过头去,双眼迎视亥尔的目光,无言地表达出疑问。狼王眼中那抹不变的笑意加深了些,他说:“我很有找出事物名字的天分,等会儿告诉你诀窍。这是我太太艾雅。我在欧瑟河旁找到他,他在暴风雪里漫无目的地乱走。”后面那两句是对艾雅说的,“我变成雪麟时,曾有人对我射箭;有次在阴山后面那片山丘,一个猎人用张加了重物的网抓住我,后来才发现我是谁;但我倒是头一回被人喂面包,而且还是至尊疆土内半数商人都在找寻的那个人。”他再度转向停下动作的摩亘,在噼啪作响的火焰中温和地说:“你和我都是御谜士,我不会跟你玩游戏。我知道你的一些事,但是不够多。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你去俄伦星山,也不知道你在躲谁。我想知道。不管你向我寻求任何知识或技能,我都会给你,只要交换一件东西。如果你没来到我的国土,我迟早也会变成不同形貌去你那里:可能变成一只老乌鸦,或是一个到你家门前兜售纽扣以换取知识的老商人。我会去的。” 摩亘放下餐盘。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力气,亥尔的话也让他的头脑逐渐清醒,有了力量和目的。他断断续续地说:“要不是你在河边找到我,我就没命了。我会给你任何你所需要的帮助。” “在我屋里盲目做出这种承诺,这是很危险的事。”亥尔评论道。 “我知道。我也听说过一些你的事。我会给你任何你所需要的帮助。” 亥尔微笑,一手轻按在摩亘肩上片刻:“你在好大一场暴风雪中,顶着风、沿着欧瑟河一寸寸往上游走,保护性命似的紧抓着那把竖琴不放。我会相信你的话。赫德农夫是出了名的顽固。” “或许吧。”摩亘往后一靠闭上眼,感觉炉火送来热热的气流,“但我把岱思留在赫伦,是为了回赫德。结果我却来到这里。” “你为什么改变心意?” “你从欧斯特兰送出一个谜题去找我……”摩亘渐渐沉默无声。他听见火焰里传来亥尔说着什么的声音,眼前又看到暴风雪毫无形状的呼啸拍卷,愈来愈暗,愈来愈暗…… 摩亘在一间富丽的小室里醒来,房内是沉沉的暮色。他躺在那里什么也没想,手臂遮在眼上,直到火炉边金属摩擦的声音让他转过头去。有人正在拨动火堆,突然扬起一头白发,摩亘吃了一惊,唤道:“岱思!” 那人转过头。“不,是我。亥尔叫我来服侍你。”一个男孩从炉火边站起,点燃摩亘床旁的火把。他比摩亘小几岁,骨架很大,一头乳白色头发,面无表情,但摩亘感觉得到那张面容下有着羞涩,也有一股狂野。他的眼睛在火把照耀下闪闪发亮,是熟悉的紫色。摩亘不解地看着他,男孩继续说,声音不时中断,仿佛不常开口说话:“他叫我……亥尔叫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胡堇,是苏司的儿子。” 摩亘全身血流狂窜:“苏司已经死了。” “没有。” “所有的巫师都死了。” “没有。亥尔认识苏司。三年前亥尔发现……他发现我跟雪麟一起跑来跑去。他看进我的脑海,看见了苏司。” 摩亘仰头盯视男孩,说不出话。他动了动全身酸痛纠结的肌肉和骨头,翻身站起:“我的衣服呢?我必须跟亥尔谈谈。” “他知道。”胡堇说,“他正在等你。” 摩亘梳洗一番,穿好衣服,跟着男孩走进亥尔的大厅。厅里到处是人,包括城里的富有男女、商人、猎人、乐手、几个衣着朴素的农夫,他们在火边喝酒、聊天、下棋、看书,这种不拘形式的场面让摩亘想起艾克伦。亥尔坐在炉火边的椅子上听竖琴手演奏,身旁的艾雅在给腿边的一只狗儿抓痒。摩亘穿过众人走去,狼王抬起眼睛迎视他,露出微笑。 摩亘在他们身旁的长凳上坐下,艾雅旁边那只狗走过来好奇地嗅闻,这时他才有点震惊地发现这狗其实是只狼。还有其他动物蜷缩着睡在火边:一只红狐,一只矮胖的獾,一只灰松鼠,两只色白如雪的黄鼠狼缩在灯心草堆里。 他小心地搔搔那只狼的耳朵,艾雅安详地说道:“这些是亥尔的朋友,到屋里来躲避寒冬。有时候它们在这里待上一整季,有时候带来欧斯特兰境内人类和动物的消息。我们的孩子不能来探望时,也会派它们来——那只高高睡在屋顶椽木上的白隼就是我们的女儿派来的。” “你能跟它们交谈吗?”摩亘问。艾雅微笑,摇了摇头。 “我只能进入亥尔的脑海,而且只有在他恢复人形的时候。这样比较好,否则以前我还年轻时,在他出外漫游巡视王国的时候,一定会更担心他。” 竖琴演奏的歌曲告一段落。竖琴手是个黑色发肤、带着惨淡微笑的精瘦男子,他起身去取酒喝。亥尔也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朝他走去。亥尔为摩亘斟酒,派仆人去拿食物,然后在四周交杂的人声中轻声说:“你说你要帮我。如果你是别人,我不会非要你说话算话不可,但你是赫德侯,赫德是所有王国中最没有想象力的一个。我要请你做的事情非常困难,但是很有价值。我要你找到苏司。” “苏司?亥尔,都已经过了七百年,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摩亘,我认识苏司。”亥尔依然轻声说话,但声音里有种冷风般的犀利,“好久好久以前,我们曾经一起年轻过。我们渴求知识,不在乎用什么方式得到,也不在乎怎么利用自己和别人。早在凯司纳存在以前,我们就开始玩猜谜游戏,这些游戏持续了许多年,因为我们必须自己去找答案。在那段年少轻狂的日子里,他失去一只眼,我手上的疤痕也是他教我易形时被雪麟角弄出来的。他跟巫师学院的人一起消失,我以为他一定死了,但三年前,有头年轻的雪麟在我面前变成男孩,我看进他脑海里的思绪和记忆,看到了他父亲,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一如我熟悉自己的心。是苏司。他还活着。他一直在逃、在躲,躲了七百年。以前我曾问他那只眼睛是怎么瞎的,他笑了,只说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正视的。但这回他看见某样东西之后却转身逃离,像一场雪消失在雪地里。他躲藏得很好。他了解我。我已经像狼一样追了他三年,一定会找到他的。” 摩亘脑海里,既有的世界正在破裂、变动,他只能盲目地摸索:“赫伦大君认为朗戈创立者亟斯卓欧姆也还活着,但那纯粹是她的猜想,没有证据。苏司在逃离什么?” “是什么驱使你去俄伦星山?” 摩亘放下酒杯,把遮在脸上的头发往后一拨,露出苍白皮肤上血红的三颗星:“这个。” 亥尔的双手微微一动,手上的戒指闪着光。艾雅一动不动地坐着聆听,眼里满是思虑。“所以,”国王说,“这场庞大的权力游戏是以赫德为中心运转的。你什么时候领悟到这一点的?”摩亘回想道:“在伊姆瑞斯的时候。我在那里发现一把竖琴,琴上有着跟我脸上一样的三颗星,除了我没人能弹。我见到荷鲁·伊姆瑞斯娶的那个女人,她想杀我,就只因为这三颗星。她说她比天下第一道被问出的谜题更古老——” “你怎么会跑到伊姆瑞斯?” “我当时正准备把奥牟的王冠带到安纽因。” “伊姆瑞斯,”亥尔指出,“跟安纽因是反方向。” “亥尔,你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算疆土内所有的商人都跟奥牟王冠一起沉到海里,你八成还是有办法知道。”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亥尔镇静地说,“但我不知道你。对我这个老人有点耐心吧,从头说起。” 于是摩亘从头说起。等到他讲完这一路经历,大厅里已经空了,只剩下国王、艾雅、边轻声弹奏边聆听的竖琴手,以及后来走进厅内坐在亥尔脚边、头靠着他膝盖的胡堇。火把渐暗,动物们在睡梦中打鼾,摩亘的话语终于停歇。亥尔起身,凝望火焰,沉默许久。摩亘看见他的双手在身侧握起了拳。 “苏司……” 一听到这名字,胡堇的脸立刻转向他。摩亘疲倦地问:“他怎么可能知道什么?大君认为,所有巫师脑海里有关三颗星的知识一定都已经被除去了。” 亥尔松开双拳,转过身看着摩亘,斟酌思考着某件事。他开口说话,仿佛没听到摩亘的问题:“你不喜欢杀人,但要防身还有其他方法。我可以教你看进别人的脑海,看破幻象,关上你自己的心智之门不让别人进入。你就像没有冬季御寒厚毛的动物一样脆弱,我可以教你巧妙地赢过冬天……” 摩亘望着他,思绪一动,约略想到些什么。他说:“我不懂。”但其实已经有点懂了。 “我告诉过你,”亥尔说,“绝不该在我屋里盲目做出承诺。我相信苏司正在阴山后跟着雪麟群到处跑。我会教你变成雪麟的方法,你可以自由地在它们之间来去,不畏寒冬,既是雪麟又不是雪麟:你会拥有雪麟的身体和本能,但保有你自己的心智。苏司或许会躲避至尊本人,但他会在你面前现身。” 摩亘动了动身子:“亥尔,我没有易形的天分。” “你怎么知道?” “我没有……赫德从没有人生来有这种天分。”他又动了动,想象自己有四条适于飞奔的强壮的腿,头上长着金色犄角,没有可以触摸东西的手,没有可以讲话的声音。 胡堇出人意料地迟疑着开口:“那是种很美好的感觉——当一头雪麟。亥尔知道。” 摩亘仿佛看见葛阴·欧克兰和埃里亚带着大惑不解的神情瞪着他看:“你说你可以什么?那种事有什么好做的?”他感觉亥尔正在看他,于是迟疑地轻声回答:“我会试试看,因为我给了你承诺。但我认为这行不通,因为我的一切本能都跟它不合。” “你的本能。”国王的眼睛突然反射火光,像是动物的眼睛,吓了摩亘一跳,“你很固执。你现在正朝着俄伦星山走,已经离自己的国土千百里远,远超过历来任何赫德侯到过的地方。你还有一把竖琴、一个名字,但你依然像刚孵出来的雏鸟一样,紧抓着过去不放。你有多了解自己的本能?又有多了解你自己?你拒绝看看自己,拒绝叫出你所看到的事物的名字,这会不会让我们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摩亘用双手紧抓长凳边缘,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用平板的声调说:“按重要程度来排列,我是国土统治者,是御谜士,是一个佩带星形印记的人——” “不。你就是佩星者,除了这个名字之外,你没有其他名字、其他未来。你的天分是赫德历代国土统治者从来不曾具备的,你有能看清楚的眼睛、能编织思绪的头脑。早在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时候,你的本能已经把你带到赫德以外,到凯司纳、到奥牟、到赫伦、到欧斯特兰,而欧斯特兰国王毫不怜悯逃离真实的人。” “我生来——” “你生来就是佩星者。智者知道自己的名字。你不是笨蛋,你跟我一样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在我们生活的表面之下,有什么样的混乱正在波动。放掉你的过去,别再紧抓不放了,那没有意义。如果有必要,没有国土统治力你还是可以活下去,那不是最基本必需的——” 摩亘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不——” “你有个很能干的国土继承人,他留在家乡种田,没跑出去解答隐晦的谜题。少了你,你的国土依然可以继续生存;但如果你逃离自己的命运,你会毁掉我们所有人。” 亥尔停口。摩亘不由自主地出声——一声往里吸气、没有眼泪的粗哑啜泣。摇曳闪动的火光中,艾雅的脸和胡堇的脸仿佛由白色岩石镂刻而成,只有国王的脸动了动,看起来陌异,既不是人也不是兽。摩亘用双手掩口抑住啜泣,低声问:“你能给国土律法定什么价钱?你能给我什么动机抛弃它?你要拿什么来买我所爱的一切?” 亥尔那双明亮闪烁的眼睛里毫无动摇犹豫。“五个谜题,”他说,“专门为一无所有的你打造:佩星者是谁,他会解开什么东西的束缚?一颗星会从沉默中召唤出什么,第二颗星会从黑暗中召唤出什么,第三颗星又会从死亡中召唤出什么?谁会在时间的尽头出现,他又会带来什么?谁能弹响自太初以来始终沉默的大地之琴?谁会佩戴火与冰之星,直到时代结束?” 摩亘掩住嘴的手慢慢放下。大厅里毫无声响,他感觉眼泪如汗水般滑下脸庞。“什么结束?”狼王没有回答。“什么结束?” “解答谜题是你分内的事。有一天苏司告诉我这些谜题,像一个人把自己的心交给朋友保管。自从他失踪之后,我就一直带着这些未解的谜题。” “他从哪里得来这些谜题?” “他知道。” “那么我去问他。”火光在摩亘毫无血色的脸上映照出一道道明暗,他的眼睛是烧焦木头的颜色,迎视亥尔的目光,在那一刻他似乎也从对方眼中汲取了某种冷酷无情。“我会替你解答这些谜题。我想,等我解答之后,你会一辈子希望我不曾踏出赫德半步。” 翌日早晨,摩亘坐在亥尔宅邸旁一座圆形的岩石小屋里,等着胡堇生起的火赶走冰冷地板散发的些许寒意。他穿着亚麻布薄短罩衫,光着脚。屋内一角有几瓶兑了水的酒和几个杯子,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没有食物也没有床褥。屋门关着,没有窗户,仅屋顶上有个洞供烟排出,融化了片片雪花。亥尔坐在他对面,面容在火焰中变幻不定。胡堇一动不动地盘腿坐在他身后,仿佛没有呼吸。 “现在我要进入你的脑海。”火堆彼端的那张脸说,“我会看见你脑中私密的事情。不要试图抗拒我的窥探。如果你想避开我,就让那些思绪像水一样流出去,变得没有形状,像风一样无形。” 摩亘感觉某种轻轻的碰触正翻检自己的思绪。片段时刻、过往事件,都在他脑中自行冒出:与卢德一起念书直到深夜,两人之间点着火光微弱的蜡烛;爱蕊尔夫人在黑暗的大厅里轻声对他说话,同时他的手指滑向竖琴最底下、音最低的那根弦;翠斯丹为她的玫瑰丛浇水,两只脚上都是泥;莱拉捡起一把剑,剑在她手中活了起来,改变了形状。他没有挣扎,让另一个头脑的陌生知识和其他未受困的思绪留在他脑海中,直到突然在自己思绪的黑暗中看见某个人的身体旋转着退去,插在胸口的矛定住那人全身流动移转、色如大海的线条,使他的脸孔一时变得清晰,直到他最后倒下。摩亘吓了一跳,喃喃说着什么;亥尔的眼睛透过火焰看着他,眨也不眨。 “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面对、不能正视的。再来。” 摩亘生命中的记忆在亥尔眼前流过,一幕幕缓缓变换,亥尔似乎对其中一些感到好奇,让它们停留得较久。几小时过去了,除了烧尽的柴烬外没有任何计数时间的东西。摩亘耐心接受对方的探查,学会毫不畏缩地服从那些埋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后来他累了,开始慢慢退离对方无尽的搜寻,让对方的思绪流出自己的脑海,变得没有形状,像一片雾,让对方的心智摸索不到可以停靠的地方。最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起身在小屋里来回走动,脑袋里什么也不想,只感觉饥饿像只动物不断骚扰他,寒意烧灼着脚底,身体发出令人无法忍受的哭喊,像个孩子不停哭吵着要睡觉。他在小屋里踱步,听不到亥尔的说话声,看不到抬头盯着他的胡堇,胡堇开门出去取更多木柴时,他也没注意屋外夜色已深。他感觉自己脑海里有某种思绪已成形,那是亥尔还未碰触到的,是他生命中最私密的时刻:一股不安,一股逐渐滋生的恐惧,一股可怕的哀伤正起,他随时可能溺毙其中。他试图避开对方心智无情的探索,感觉那股哀伤逐渐涌起,愈来愈强,他徒然地拼命挣扎,想抗拒它、抗拒亥尔,最后却又看见火光中那双毫不游移的好奇的眼睛。这时他只剩一条路可逃,就是离开自己的思绪,进入另一个人的脑海。 摩亘感觉自己仿佛踏进了另一个世界。他透过亥尔的眼睛看见小屋,看见自己站在阴影中,表情惊讶。亥尔脑海深处的记忆之泉源源不绝,他迟疑着一把把掬起。他看见一个有着阳光发色的年轻女子,知道那是艾雅,她正看着别人将木材浸水、弯曲,要用那些木材来搭建她新家的墙。他看见一名有着狂野白发和灰金眼睛的巫师赤脚站在雪地里,大笑着变成一只瘦狼。他看见欧斯特兰的隐秘世界:雪堆下一处温暖的狐狸洞穴里,挤着好几只红毛小狐狸;猫头鹰的窝筑在一棵空心高树里;荒芜寒冷的内地荒野,一群快要饿死的鹿;一间农夫的简单房舍,朴素的墙上挂着亮闪闪的工具,几个小孩在炉火前像小狗般打滚。他沿着亥尔的行迹穿过王国,有时是动物的模样,有时是一名有点富裕、有点愚笨的老头,敏锐的头脑透过看似惺忪的眼神收集知识。他开始认出一些亥尔去过的地方,明白他四处漫游的范围不只限于欧斯特兰境内。亥尔脑中出现一栋熟悉的房子,摩亘一阵大惊,跌回自己脑海里,因为他认出了自己家门口。 摩亘问:“你什么时候……”他声音沙哑,仿佛刚睡醒。 “我听说了克恩和无名之物的故事,十分好奇,便去赫德找他。我都忘了这事了。你做得很好。” 摩亘重新在岩石地板上坐下,身体的需求似乎很模糊,与他无关,仿佛出自他的影子。炉火熄灭,又熊熊燃起,渐趋微弱,重又熊熊燃起。石屋里变得暖和。摩亘进入胡堇的脑海,发现他无言的话语,还跟他一起抱怨肚子饿,这让他那双雪麟眼中露出惊讶的笑意。而后亥尔占据摩亘的头脑,不停探查,教他刺穿别人锁住的心智,教他防守自己的心智,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击和回避。最后摩亘已经累得快要大发脾气,但还是超越自己的极限,厘清自己的思绪,再度尝试。亥尔放开了他,他感觉汗水流下脸庞和后背,感觉自己连在热气中都不住发抖。 “多久……我们多久?”他的喉咙干渴不已。 “这对我们来说重要吗?胡堇,拿酒来。” 胡堇手拿一个杯子在摩亘身旁跪下。男孩满脸倦意,眼底下有黑眼圈,但那张静如止水的脸仍响应了摩亘一丝微笑。小屋里全是烟,一片朦胧,摩亘看不出屋顶的洞外是白天还是夜晚。胡堇把门打开一会儿,凛冽如刀的风夹杂着雪花猛吹进来,屋外的世界一片漆黑。摩亘手臂上的汗水凝结成冰,他开始打起哆嗦,胡堇便关上了门。 “再来。”亥尔轻声说,像只猫一样又溜进摩亘脑中。摩亘措手不及,摸索着回忆亥尔之前教他的东西。漫长的许多个小时再度展开,摩亘努力挣扎,不是躲开亥尔的刺探,就是想办法进入亥尔紧封的脑海。胡堇像个影子似的一动不动,坐在亥尔身旁。有时候摩亘看见他躺在岩石地板上睡觉。有时候在他筋疲力尽离开亥尔的脑海时,那双紫色眼睛会转向他,他穿过那双眼睛看见雪麟的形影。接着他开始在胡堇坐着的地方看见一头雪麟,他不确定是胡堇把这思绪放进自己脑中,还是那男孩在人形和雪麟形体间变来变去。一度他看向火堆对面,看到的不是亥尔,而是匹精瘦的灰狼,有一双带着笑意的黄色眼睛。 他用掌根揉揉眼睛,亥尔又回来了,对他说:“再来。” “不。”他低声说,感觉心智和身体都逐渐离自己而去,“不要。” “那你就离开。” “不。” 烟像一阵风笼罩住摩亘,他似乎隔着一段距离望着自己,仿佛那个几乎快看不见东西、虚弱得没力气移动的人跟自己毫无关系。胡堇和亥尔像是烟雾做的,忽而是国王和巫师之子,忽而是狼和雪麟,注视着,等待着。狼开始朝他走近,愈来愈近,绕着他转,眼里燃烧着火光,最后站在他身旁。摩亘感觉自己的双手被人打开,掌心用灰涂画出一个图案。 然后狼说:“现在。” 痛楚使摩亘突然回过神来,回到自己。他张开眼,眼睛因流进咸咸的汗水而猛眨个不停,他看见雪麟的紫色眼睛深深看进他眼底。他眼角瞥见刀光一闪,干渴的喉咙撕扯出一个声音。他转身逃出烟雾,逃离那痛苦的疲倦,逃离那刀伤的刺痛,跌跌撞撞地跑到雪麟眼睛外的天地之间。 石墙消融不见,出现的是冬季雪天一色的平坦地平线。他独自站在雪和天之间,倾听风声,嗅闻风中种种气息。他感觉自己内心与背后某处有某种挣扎,有某种思绪在动荡,他摸索着避开它、远离它,逐步深入如今发现的自在的沉默。风从锐蓝的天空中刮来,吹来各种调性不同的气味,他突然都能一一分辨:水,野兔,狼,松树,雪麟。他听见风高声呼啸,知道风势强劲,但吹在身上的感觉却相当模糊。他逃离的那些混乱可怕的声音减弱了,与无意义的呼号的风声混杂在一起,他深吸一口冬天的干净空气,感觉那声音逐渐消逝。风穿遍全身,形塑心脏肌腱,流过血管,将他的肌肉变得无比强健、充满力度。他感觉风正推搡着他,向他挑战,全身蠢蠢欲动的坚实肌肉突然紧绷,开始跟风赛跑。 岩石不知从何处冒出,他困惑地移动,想要逃开,感觉有陌生、沉默的人影在看着他。火焰猛窜,几乎烧着他;他退离火旁转过身去,犄角却刮到石壁。一阵惊慌突然窜过全身,他这才明白自己有犄角,接着便发现自己恢复了原形,全身发抖,盯着亥尔看,血糊糊的双手阵阵作痛。 胡堇打开门,微弱的正午天光照在门口的雪上。亥尔起身,双手也微微颤抖,但他什么也没说。摩亘对国王的思绪已如对自己的一样熟悉,感觉惊慌退去,平静取而代之。他踩着不稳的步伐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呼吸着风,瘫垂无力的双手染红了罩衫。他感到一股奇异的悲伤,仿佛背离了自己内心的某种无名事物。亥尔用一只手按住他的肩。 “现在休息吧。休息。胡堇——” “我知道。我会照顾他的。” “把他的手包扎起来,跟他待在一起。你们两个都好好休息。” 第九章 摩亘手上的伤口逐渐愈合,亥尔继续训练他。摩亘学会了长时间保持雪麟形体。胡堇带领他熟悉伊莱四周的环境:他们在伊莱边缘的森林里吃松果,爬上耸立在伊莱后方的阴山,踏遍阴山陡峭的山壁和森林。起先,雪麟的本能让摩亘混淆,他挣扎着抵抗那些本能,有如挣扎对抗深水,结果发现自己半裸着立在寒冬中,胡堇用雪麟的鼻子拱拱他,用心智传声到他脑子里。 摩亘,我们跑吧。你喜欢雪麟的奔跑,你不怕的。摩亘,离开寒冷吧。 然后他们就在雪地里连跑许多里也不觉疲倦,蹄子轻盈地掠过雪地,强健的心脏和肌肉完全适合这种运动,毫不费力。他们在傍晚、有时在深夜回到伊莱,带回寂静冬夜的沉默。亥尔会在大厅里等待,在炉火旁跟艾雅说话或听竖琴手轻声弹奏。这段时间摩亘很少跟亥尔交谈,仿佛脑中也有什么东西跟手上的伤口一样,都在痊愈当中。亥尔等待,观察,保持沉默。终于一天晚上,摩亘和胡堇很晚才回来,他们的笑声骤然传来,进屋后又骤然止住,艾雅也因之微笑起来。摩亘毫不迟疑地走向亥尔,坐在他身旁。胡堇去拿食物,摩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上有雪麟角留下的骨白色疤痕。 亥尔说:“当一头雪麟没那么可怕吧?” 他微笑道:“不可怕,我爱死了。我爱身为雪麟的那种静默。但我要怎么对埃里亚解释呢?” “这一点,”亥尔的语气有点冷淡,“应该是你要担心的事情里最无足轻重的一件。多年来有许多人求我教他们进入别人的心智,教他们易形,但最后手上带着雪麟疤痕离开那间小屋的人少之又少。你极有天分,赫德的世界对你来说太小了。” “这种事前所未有,我该怎么对至尊解释?” “你为什么要为自己的能力辩解?” 摩亘看着他,平静地说道:“亥尔,虽然你对我讲了这些观点,但你自己也知道,不管海里冒出多少个想置我于死地的竖琴手称我为佩星者,我身为国土统治者,仍得向至尊负责。如果可能,我希望继续保持这个身份。” 亥尔眼中的笑意加深:“那么或许至尊会替你自己向你辩解。你准备去找苏司了吗?” “是的。我有些问题要问他。” “很好。我相信他可能在阴山北边的湖区,在北方大荒原边缘。山的另一侧有一大群雪麟,我很少去它们那里。除了那里之外,我已找遍王国内每一寸土地,都找不到他的半点踪迹。胡堇会带你去。” “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不能去。见到我他只会逃开,他已经躲我躲了七百年。”他顿了顿,眯起眼睛。摩亘看得出他的思绪飘向某段过去的回忆中。 摩亘说:“我知道,就是这点让人想破了头也想不通。为什么?你了解苏司,会是什么让他逃开?” “从前我以为他宁死也不会逃开任何东西。摩亘,你确定你准备好了吗?这可能要花上好几个月。” “我准备好了。” “那么,天一亮,你就跟胡堇一起悄悄离开吧。到阴山那一头寻找,如果在那里找不到苏司,就沿着欧瑟河找,但要小心那些设陷阱的猎人。让雪麟熟悉你,它们会感觉出你也是人,如果苏司跟它们有往来,就会听说你的事。如果你察觉到任何可能的危险,马上回伊莱。” “我会的。”摩亘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突然看见自己在山峰白雪皑皑的那一头、在世界的内地荒野度过漫长沉默的日子,他的动作节奏配合黑夜白昼、风、雪、沉默,现在他已经爱上了这一切。亥尔的眼睛坚定地盯着他的脸,使他从白日梦中回过神来。那双眼睛里有锐利的警告意味。 “如果你以雪麟的模样死在我的国土上,那位沉着冷静的竖琴手马上就会来找我质问。所以你要小心。” 黎明时分,两人变成雪麟模样离开。胡堇带摩亘踏上阴山山坡,穿过高山上岩石满布的崎岖隘口,那里有山羊好奇地盯着他们,有老鹰在风中盘旋觅食。那晚,他们在岩间睡觉,翌日下山进入阴山另一侧的湖区,那里几无人烟,只有少数猎人居住,在北方荒原的边缘猎兽取皮卖给商人。一群群雪麟如雾般来来去去,不遭伤害,不受惊扰。摩亘和胡堇安静地加入兽群,雪麟群的首领并没向他们挑衅,其余雪麟也都接受两人,就像接受亥尔一样,觉得他们很奇怪但不构成威胁。他们跟着兽群移动,在湖区四处漫游,以松树为食,夜里幕天席地而眠,寒风根本穿不透厚厚的长毛。偶尔会有狼围绕着雪麟群打转,虽然饥饿但仍保持戒心。摩亘在睡梦中也曾听见远处的狼嗥。他不畏惧狼,但很清楚狼群的力量,年幼或年老的雪麟若是落单被狼群发现就糟了。他和胡堇在雪麟群中寻找独眼苏司的影像,找遍一群,便再往森林深处或色泽如月的结冰湖畔去找另一群。最后摩亘终于在一群雪麟的脑海中发现一组影像不断出现:一头一只眼是紫色、另一只眼白如蛛网的雪麟。 摩亘继续留在那群雪麟当中,跟它们一同进食、一同睡觉,满怀希望地等待那头半盲的雪麟加入。这影像也让胡堇心情起伏动荡,他远离兽群,四处到湖岸和山边找寻。头顶上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摩亘也渐渐耐不住性子,开始好奇地四处游荡,在北部边境的低矮山陵之间寻找。一天他越过边界,来到平坦空芜的荒原。风卷起雪,沙尘般吹扫过平原,整片平原犹如一条毫无中断的直线,延伸到世界尽头。积雪之下看似毫无生机,天空也空洞无色,往西远远望去,摩亘看见俄伦星山的巍峨山头和山后白茫茫的平坦大地。他忽然感到寒冷,便转身走回欧斯特兰境内。 下山的回程路上,摩亘瞧见一头因年纪很大而全身灰白的雪麟,犄角古怪地卡在雪下的某样东西里。它低着头,肩膀和后腿都拼命使力,想拔出卡住的角,没看见灰色狼群在身后悄悄聚集。摩亘在风中闻到狼群的味道,浓厚辛烈。他发现自己突然朝狼群冲去,发出一个从未在自己耳中听过的声音。 狼群呜吼着在岩石间散开,其中一只饿疯了的狼先是张嘴要咬摩亘的脸,又转而扑向那头受困的雪麟。摩亘内心涌起一股奇异的愤怒,人立起来猛然一击,尖锐的蹄子击碎狼头,血溅雪地。令人作恶的气味翻涌而上,他的本能突然混淆,他瞬间变回人形,发现自己正赤脚站在雪地里,努力抗拒恶心感。 他逆风走去,在那头雪麟前跪下,伸手到积雪里摸索它的犄角,发觉是让埋在雪里的树枝卡住了。他伸手想安抚雪麟,却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只瞎掉的眼睛。 摩亘跌坐在地。风吹透薄薄的罩衫,无情地吹袭他的身体,但他丝毫未觉,只顾着让自己好奇的思绪飘进那只盲眼,对方的思绪却迅速而巧妙地退避开来,给了他答案。 “苏司?”雪麟瞄了他一眼,动也不动。“我一直在找你。” 一阵黑暗涌入他脑海。他绝望地挣扎,不知该怎么避开那单一、坚定的命令,那命令在他脑中一再敲击,就像无声山洞里单调的水滴敲打。他感觉自己的双手伸进雪中,使劲拉扯那根树枝。接着那股冲动突然消失。他感觉自己的思绪被搜索,于是保持不动,直到对方陌生的心智撤离,然后他又听到了那道命令:帮我脱困。 摩亘把树枝扯松拉开,雪麟直起身,头往后一仰便消失了。站在摩亘面前的是个男人,精瘦、坚毅,白发在风中翻飞,独眼呈灰金色。 他一手抚过摩亘的脸,找寻那三颗星,接着拉起摩亘的手,翻开手掌,摸摸掌心的疤痕,眼中闪过一抹类似微笑的光芒。 他将双手按在摩亘肩上,仿佛要感受他身为人的本质,然后难以置信地说:“赫德?” “赫德的摩亘。” “我一千多年前看到的那份希望是个赫德侯?”苏司的声音低沉如风,他许久未曾说话了,“你见过亥尔,他在你身上留下了标记。很好,你会需要任何你能得到的帮助。” “我需要你的帮助。” 巫师的薄唇一撇:“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亥尔应该知道不该派你来找我。他两只眼睛都没瞎,早该看得出来。” “我不懂。”摩亘开始感觉寒冷,“你给了亥尔那些谜题,而我需要那些谜题的答案。你为什么离开朗戈?你为什么躲起来,连亥尔都不肯见?” “人为什么要躲避自己心灵的利齿?”那双瘦削的手微微摇了摇摩亘,“你看不出来吗?连你也看不见吗?我受困了。我现在跟你交谈,就是死定了。” 摩亘沉默地凝视苏司,那只独眼里有着跟亥尔一样的笑意火焰,但在那火焰背后却是一片空无,比北方荒原更广袤无边。摩亘说:“我不明白。你有个儿子,亥尔很关心他。” 巫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原来如此。我原先就希望亥尔能找到他。我实在太疲倦了,受够了这一切……别忘了叫亥尔教你抵挡别人的强制命令。怎么会是你?你脸上带着三颗星在这场死亡游戏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摩亘语调僵硬,“我躲不掉这三颗星。” “我想看到这一切结束,我想看到你——你实在太匪夷所思、太不可能了,也许反而能赢这场游戏。” “什么游戏?苏司,是什么事持续进行了七百年?是什么把你困在这里,过着动物的生活?我能怎么帮你?” “你什么忙也帮不上。我死定了。” “那你就为我做些什么吧!我需要帮助!亟斯卓欧姆的第三条教训是:听见求救的呼喊却转身离去的巫师、看见邪恶却默不作声的巫师、寻找真实却不肯看向真实的巫师,全都是空有虚假法力的巫师。我能了解你想逃跑,但如果没有地方可以跑了,你还跑什么?” 那只金色眼睛的空无深处有什么在动荡。苏司又歪撇嘴角,露出微笑,那神色让摩亘想起亥尔。 他以一种奇异的温和态度说:“佩星者,我把我的性命交到你手里。问吧。” “你为什么逃离朗戈?” “我逃离朗戈是因为——”苏司的声音停住了。他突然将双手伸向摩亘,呼吸急促紧迫,呼出阵阵白雾。摩亘伸手接扶住他,他却颓然倒下,摩亘亦被拉扯得摇摇欲坠。 “苏司!” 苏司用双手紧紧扭住摩亘的衣领,把他用力拉近努力张开的嘴边,空洞的最后一口气送出两个字: “欧姆……” 摩亘把死去的巫师驮在背上带回伊莱。胡堇走在他身边,有时是雪麟的模样,有时则变回沉默的高个子男孩,一手扶住身旁雪麟背上的苏司。摩亘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对身为雪麟感到不耐烦,仿佛已经使用这形貌太久了。眼前的大地白茫茫一片,其上是同样白茫茫的冬季天空,伊莱也在阵阵雪里被埋得半隐半现。他们回到伊莱时,亥尔在门口迎接。 他什么也没说,接下摩亘背上的尸体,看着摩亘终于变回原形。摩亘的头发在这两个月间长长了,手上的疤皱皱的。摩亘开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亥尔轻声说:“他已经死了七百年了。把他交给我,你们进去吧。” “不。”胡堇说。俯向苏司尸体的亥尔抬起头看着他。 “那就帮我抬他。” 两人一起将苏司抬到屋后,摩亘则走进屋里。有人在他肩上披上毛皮,他心不在焉地拉了拉,几乎没有感觉,也没看见许多张脸好奇地转向他,看着他。他在火炉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艾雅在同一张长凳上挨着他坐下,紧握住他的手臂。 “我很高兴你和胡堇都平安无事,孩子,别为苏司哀伤。” 摩亘终于发出声音:“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亥尔脑海里的事。他会埋藏他的悲伤,就像人们在夜里埋藏银子一样。别让他这么做。” 摩亘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把它放到桌上,用双手掌根按压眼睛。“我早该知道的,”他低声说,“我早该想到的。七百年来就剩这么一个巫师还活着,结果我硬逼他出现,害他死在我怀里……”听见亥尔和胡堇走进来,他放下手。亥尔坐在自己的座椅上,胡堇坐在亥尔脚边,头靠着他的膝盖,闭上眼睛。亥尔将手搁放在胡堇头发上一会儿,眼神转向摩亘。 “告诉我。” “你自己看吧。”摩亘疲倦地说,“你了解他,你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顺从地坐着,任由那许多天、许多漫长冬夜的记忆在脑中闪过,最后出现杀狼的经过,还有巫师生命的最后几刻。亥尔检视结束,放开他,安静地坐着,不动声色。 “欧姆是谁?” 摩亘动了动:“我想是亟斯卓欧姆——朗戈巫师学院的创立者。” “创立者还活着?” “除了他,我想不出还会是谁。”摩亘的声音哽住了。 “你在烦恼什么?你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欧姆——亥尔,有一个……凯司纳学院里有个师傅就叫欧姆。他……他以前教过我,我当时非常尊敬他。赫伦大君认为他可能就是创立者。”亥尔的双手突然紧握住座椅扶手,“没有证据说——” “赫伦大君不会没有证据就说这种话。” “证据很薄弱——只有他的名字,还有因为她没办法……她的眼神没办法穿透他——” “朗戈的创立者现在在凯司纳?仍然控制着任何还活着的巫师?” “这都只是猜测而已。他何必保持那个名字,让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猜到——” “都过了七百年,谁猜得到?谁又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控制他?” “至尊——” “至尊。”亥尔突然站起来,把胡堇吓了一跳。狼王走向火边。“他保持沉默,几乎比苏司保持沉默这一点更神秘。他向来不太干预我们的事,但自制到这种地步实在不可思议。” “他就这么让苏司死去。” “是苏司自己想要死去。”亥尔不耐烦地说。 “他原先还活着!直到我找到他为止!”摩亘气愤得厉声回答。 “不要再自责了。他早就死了,跟你说话的那个人不是苏司,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躯壳。” “才不是这样——” “你所谓的生命是什么?如果我满心畏惧,从你身旁逃开,拒绝给你某些可以救你一命的东西,你还会说我是活着的吗?你还会叫我亥尔吗?” “会。”摩亘的声音轻缓下来,“玉米就是玉米,不管是地里的种子、青绿的枝干,还是枯黄的残茎、在风里窸窸窣窣说着谜题的叶子,名字不会因形象而改变。所以苏司也带着他的名字,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口气中给了我一道谜题。所以我责怪自己,因为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个带有他名字的人了。他曾经变成雪麟的形貌,在雪麟群中有了一个儿子;在畏惧和无助底下,仍然有些事物是他记得如何去爱的。” 胡垂将头垂下抵着自己的膝盖。亥尔闭上眼睛,站在火旁不说不动,疲倦和痛苦的痕迹逐渐穿透他脸上如面具般不变的表情。 坐在长凳上的摩亘扭转身子,趴向身后的桌子,脸埋入臂弯。他低声说:“如果欧姆师傅就是亟斯卓欧姆,至尊会知道的。我去问他。” “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有太多拼凑不起来的碎片……就像我在伊姆瑞斯曾经试图拼凑碎裂的玻璃,但我手上没有全部的碎片,连已有的碎片是不是属于同一样东西都不知道。” “你不能自己一个人上路去见至尊。” “我可以,你已经教会我怎么做了。亥尔,现在世上没有任何生物能阻止我完成这趟旅行,就算我死了也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拖着一身枯骨去见至尊。我必须得到答案。” 他感觉亥尔的双手按在他肩上,意想不到的温和。他抬起头来。 亥尔轻声说:“完成你的旅行吧。没有答案,我们谁也做不了任何事。但你别独自一人去做更多事。从安纽因到以西格,各地国王都会帮助你,还有俄伦星山的一位竖琴手,他懂的技艺可不止弹琴而已。你可以答应我吗?如果欧姆师傅就是亟斯卓欧姆,你不要盲目地冲回凯司纳,告诉他你已经知道这件事。” 摩亘微微耸肩,疲倦地说:“我不相信他是亟斯卓欧姆。我没办法相信。但是我答应你。” “然后你返回这里,别直接回赫德。等你不再那么一无所知之后,你加诸对方的威胁也就更大,我想到时候对付你的势力会加快采取行动。” 摩亘沉默不语,一股痛楚涌上又退下心头。他低声说:“我不会回家……欧姆、那些易形者,甚至至尊——他们似乎维持着某种虚假的和平,等待某个采取行动的信号……等到他们终于采取行动的时候,我不想让他们有任何理由接近赫德。”他动了动,脸转向亥尔,一时间两人四目相交,在无言中了解了彼此。摩亘低下头去:“明天我就去以西格。” “我可以带你到恪司,胡堇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带着你的竖琴。以雪麟的脚程,应该只要花上两天。” 摩亘点点头:“好的,谢谢你。”他顿了顿,再度看着亥尔,双手无助地动了动,仿佛在摸索适当的字句。 “谢谢你。” 黎明时分,他们离开伊莱。摩亘与狼王变成雪麟,胡堇骑着亥尔,身上背着竖琴和艾雅替摩亘打包的衣物。他们在安静的白昼向西奔驰,穿过埋在大片积雪下的农地,绕过城镇边缘,镇里烟囱冒出的烟与灰白色天空融为一体。他们一直跑到深夜,穿过月光照耀的森林,爬上低矮多岩的山麓小丘,来到从北方的以西格蜿蜒流下的欧瑟河。他们在那里进食,睡了一会儿,天亮又起身继续沿欧瑟河往上游而去,穿越小丘陵,接近以西格山山脚。白皑皑的山头为雪遮盖,巍然耸立在前方看着他们奔驰,山的深处秘藏着掘之不尽的矿物、金属和艳丽珍贵的宝石。恪司是座商城,位于山脚下,欧瑟河流经城内,然后继续一路漫长的旅程直至入海。恪司西边林立着多岩崎岖的山峰和丘陵,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波浪与波浪之间形成蜿蜒的以西格隘口,通往俄伦星山。 他们在城镇边缘停下,摩亘变回原形,穿上胡堇先前代他披在肩上的厚重毛皮斗篷,背起竖琴和行囊。他站在那里等身旁那头壮硕的雪麟变回亥尔,但它只斜眼瞥着他,在逐渐向晚的午后天光里,那双眼睛似乎闪动着若隐若现的熟悉笑意。于是摩亘伸出手臂揽住它的脖子,脸在那冷冷的白毛上紧贴一会儿,然后转而拥抱胡堇。男孩轻声说:“找出是什么杀死了苏司,然后回来。你要回来。” “我会的。” 摩亘转身离开,没有回头。他沿河走进恪司,发现即使在隆冬此刻,城里的通衢大道依然挤满商人、猎人、工匠、矿工。这条路一直蜿蜒出城,通往山上,车轮碾得路上的积雪东一道、西一道。暮色中,路上逐渐安静下来,树木的形影也开始模糊。山势没挡住视线时,摩亘可以远远看见达南·以西格宅邸的暗色墙垣,墙上的锯齿线条仿佛由风、天候和不安的大地形塑而成。过了一会儿,他眼角瞥见一个男人走在他身旁,静得像个影子。 摩亘猛然停下脚步。那人身材高大,壮实如树,白色毛皮的帽兜下是灰金色头发和胡子,眼睛是松树的颜色。男人迅即开口:“我没有恶意,只是好奇。你是竖琴手吗?” 摩亘略微有些迟疑,那双绿眼温和有礼地看着他的脸。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仍因漫长数月远离人群而有点沙哑:“不是。我在旅行。我想请达南·以西格收容我一夜,但我不知道——他的宅邸欢迎陌生人借宿吗?” “隆冬时节,任何旅人都会受到欢迎。你是从欧斯特兰来的吗?” “是的,从伊莱来。” “狼王的窝……我自己也正要去哈特,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摩亘点点头。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脚下喀啦喀啦踩着破碎的硬雪块。那人深吸一口带有松树芬芳的空气,呼出一阵白雾,平稳地说道:“我见过亥尔一次。他乔装成卖毛皮和琥珀的商人来以西格,私下告诉我说是要找一个卖雪麟毛皮给商人的猎人,但我想他来也是因为好奇,想看看以西格山。” “他找到那个猎人了吗?” “我想是找到了。他也踏遍了以西格山才离开。他还好吗?” “很好。” “我很高兴听到他还好。他现在一定是只老狼了,就像我是棵老树。”男人停下脚步,“听。站在这里,可以听见脚下深处穿越以西格的流水声。” 摩亘侧耳倾听。风中传来潺潺淙淙不停流下的低沉水声。积雪中裸露出来的岩壁拔地而起、矗立在上,融入灰白的雾色中。山壁下方的恪司变得渺小,仅一处山坳就将它包围遮蔽起来。 “我想看看以西格山里的样子。”摩亘突然说。 “真的吗?我可以带你去看。我对以西格山比对自己的脑袋更了解。” 摩亘看着对方,那张上了年纪的宽脸在他的注视下微微一皱。他轻声问:“你是谁?你是达南·以西格吗?所以我刚刚才没听见你的脚步声?因为你正好在那时候变回原形?” “我刚才是一棵树吗?有时候我在雪地里一站就是好久,看那些埋头想着自己心事的树看得出神,结果自己也变成一棵树了。它们跟我一样老,跟以西格一样老……”他顿了顿,看看摩亘没有修剪的头发,看看他的竖琴,又说,“我听商人说,有位赫德侯正前往俄伦星山,但那或许只是谣传吧,你也知道他们多爱闲聊是非……” 摩亘微笑,绿如松树的眼睛也报以微笑。他们再度举步前行,雪阵阵飘落,沾在他们的毛皮帽兜和头发上。路绕着一处突出的山麓转了个大弯,哈特的粗砺黑墙和松树形塔楼再度出现在他们眼前,组成各式图案的染色玻璃窗已透出明亮火光,一条路直直通进大门。 “这里是以西格的门户,”达南·以西格说,“只要有人从这里进出,我一定知道。疆土内技艺最高超的工匠都到我家受训,用以西格出产的金属和宝石练习制作。我儿子艾絮负责教他们,索尔还活着的时候也是。羿司镶在你这把竖琴上的三颗星就是索尔切割的。” 摩亘摸摸竖琴背带。听了达南的话,他心中开始浮现一种对年代、根源、起始的觉醒:“羿司为什么在他的琴上镶星星?” “我不知道。当时我也没多想……羿司花了好几个月制作那把竖琴,又是雕刻,又是切割要镶嵌装饰的图形,还要我手下那些工匠切割象牙,给琴镶上白银和宝石。他走上哈特最古老的塔,在塔内最高的一间房里调音,一待就是七天七夜。我把庭院里的冶炼场都暂时关闭,以免敲敲打打的声音打扰到他。最后他终于下楼,弹奏那把琴给我们听。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那更美的竖琴了。他说琴的声音是他从以西格的水声和风声中取来的。我们全听得屏息凝神,因为琴声,也因为竖琴手……弹完之后,他静静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它,然后一手抚过琴弦,琴就哑了。我们齐声反对,他笑着说这把琴会自己选择竖琴手。第二天他就带着琴走了。一年后他回来继续为我效力,却从没提起那把竖琴,仿佛制造它的过程只不过是我们所有人做了一场梦。” 摩亘停下脚步,手紧扭着竖琴背带,紧盯着远方逐渐暗淡的树群,仿佛能在暮色中辨识出那巫师的形影:“我想知道——” 达南说:“什么事?” “没事。我真希望能跟他谈谈。” “我也是。他几乎从初垦时期开始就一直效力于我。他来自疆土以西某个我从未听过的奇怪地方,有时候他会好几年不在以西格,出外探索其他国土,见见其他巫师、其他国王……他每一次回来,法力都会变得更强大一点,人却也更温和。他像商人一样好奇,笑声响亮到能传进地底矿坑。失落之人洞穴就是他发现的。那是唯一一次我看到他那么严肃。他告诉我,我把家盖在一个阴影上,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让那阴影苏醒。因此我手下的矿工一向都小心不去惊动那地方,尤其在他们发现索尔死在洞口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仿佛听见摩亘没问出口的问题,又补充说,“羿司带我去那里看过一次。我不知道那洞穴的门是谁做的,它早在我来之前就存在了,是绿黑相间的大理石。洞里华美得不可思议,但是——里面没有任何我看得见的东西。” “没有任何东西。” “只有岩石、沉默和一种可怕的感觉,感觉有某种东西就潜伏在视线外不远处,像是你内心深处的惧怕。我问羿司那是怎么回事,但他始终没告诉我。在以西格有居民屯垦之前,远在人类出现在至尊疆土上之前,那里发生过某些事。” “也许是在那些御地者的战争期间。” “我想可能有关连。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而且就算至尊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从没说过。” 摩亘想着风之平原上那座美丽的城市废墟,想着在没屋顶的空房间里找到的那些玻璃碎片,仿佛暗示着某个答案。想到这里,一个简单答案的可怕怖惧突然击中他,他再度在冰冷的沉静暮色中停下脚步,眼前的山如骨般苍白光滑。他低声说:“小心未解的谜题。” “什么?” “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毁灭了御地者。有什么东西会比他们更强大,而那股力量又是以什么形式出现……” “那是几千年以前的事了,”达南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也许吧。但我们这几千年来正是这么想当然地认定,而智者是不会这样认定任何事的……” 山王纳闷着说:“你在我们前方的黑暗里,看到了什么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 “我不知道。某个没有名字的东西……” 他们抵达哈特入口的暗色拱门时,雪又开始落下。院子里有许多冶炼场和工作间,此时几乎空无一人,只有零星几间,偶尔可见红金色的火光透出半开的门,某个正在工作的工匠的身影投映在门槛外。达南带领摩亘穿过院子走进大厅,厅里粗砺的墙壁上满是仍留在原石中未凿出、未经雕琢的宝石,闪烁着交错细致的七彩光芒。一条小溪弯弯曲曲地穿过地板,悬在上方的一座巨大火炉照暖了岩石,火光在暗色溪水上闪烁跳跃。厅里有矿工、穿着颜色如山的朴素衣物的工匠、打扮华丽的商人、身披毛皮和皮革的陷阱猎人,达南一进门,他们全抬头瞥向他,摩亘则本能地移到火光照不到的一处阴影里。 达南温和地说:“东塔有安静的房间,你可以在那里梳洗休息,等晚一点这里没这么多人的时候再下来吧。这些人大多晚饭后就回恪司,他们只是在这里工作而已。”他带头穿过一扇侧门,离开大厅,沿着回旋而上的阶梯爬上宽大的塔。他又说:“羿司当初就住在这座塔里,塔里斯常来这里看他,苏司也来过两三次。苏司很野,年轻时就一头雪白的头发,矿工很怕他,但有一次我看见他不断易形,逗我的孩子们开心。”他在一处楼梯间平台停下,拉开门口垂挂的沉重白毛皮。“我会派人替你生火。”他顿了顿,又略带迟疑地说,“我很想再听到那把竖琴的琴声,希望这要求不太过分。” 摩亘微笑:“不会,这要求不过分。谢谢你,我很感激你好心接待我。” 他走进房间,取下挂在肩上的琴。墙上挂着毛皮和织锦,但壁炉台扫得干干净净,房里很冷。摩亘坐在壁炉旁一张椅子上,石壁在他四周围出一圈沉默,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不管是大厅里的笑语还是屋外的风。他感到一阵寂寞,甚至连这一路走过无主荒地的那种寂寞都难以比拟。他闭上眼睛,感觉比睡眠还深沉的倦意深深浸渗全身,又不安地站起,想摆脱那股倦意。这时,仆人送来柴火、水、酒、食物,他看着他们生火,点燃火把,将水烧开。他们离开后,他在炉火前伫立许久,凝视着火焰。水开始沸腾。他慢慢脱下衣服,洗好澡,食不知味地吃了点东西,倒了杯酒却没喝,就这么一直坐着,直到塔外夜色如拳头般合拢握紧,直到他内心深处那股奇怪的惧怕如潮水般逐渐退去。 他又闭上眼睛。他在梦的表层与雪麟一同奔驰了一阵,接着发现自己变回原形在雪地里挣扎,雪麟群则消溶在远方。然后在难以忍受的刺骨寂寞中,他像巫师一样发挥力量穿越时空,回到艾克伦。埃里亚和葛阴·欧克兰正在炉火前谈天,他热切地走向他们,唤着埃里亚。埃里亚转过身,摩亘突然在他眼中的一片空白里看见自己,头发软塌,面容憔悴,双手上有鲜明的雪麟角疤痕。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埃里亚摇摇头,茫然不解地说:你一定搞错了,摩亘不是雪麟。摩亘转向翠斯丹,她正在跟豕那·拿脱信口讨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充满希望地对他热切微笑,但那份希望旋即消散,她眼中露出不安的神情。豕那·拿脱悲伤地说:他说雨季开始之前要来帮我修屋顶漏水,但他没修就走掉了,一直都没回来。摩亘发现自己突然来到凯司纳,正大力敲着一扇门;卢德一挥黑色衣袖打开门,不耐烦地说:你来得太晚了。何况,她是安恩第二美女,不可能嫁给一头雪麟。摩亘转过身,看见一位师傅沿通道走去。他跑步追上,努力恳求对方。那个戴着帽兜、低着头的人终于抬起头来;欧姆师傅与他四目相视,严肃的眼神充满责备,他惊骇地停下脚步。师傅没说话就走开了,他则一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风之平原,四周一片漆黑,大海起伏不定,在无月之夜里粼粼地闪着诡异的蓝绿波光。以西格山看起来好近,近得可以看见达南家的灯光。黑暗中有东西逐渐聚集,他分辨不出那是风还是海,只知道某个庞大的东西逐渐茁壮,巨大、无名、势不可当,将所有力量,所有律法与常规,所有歌曲、谜题和历史都吸进自身,然后爆裂成风之平原上的一片混乱。他开始拼命奔跑寻找躲藏处,风声呼啸,远在半里外的大海卷起巨浪,浪大得连水沫都扑打到他脸上。他朝着达南宅邸的灯光前进,边跑边慢慢了解到哈特也是一片残破空洞,就像御地者的城市一样,而那骨白色光线是从以西格山深处透出来的。他停下脚步。一处山洞有着好几百年未曾开启的绿色大理石门,洞内传出一个声音,刺穿山脉,切过风声和海声的咆哮吵嚷,说出他的名字: “佩星者。” 第十章 摩亘惊醒过来,心脏狂跳,倾听叫醒他那话声的回音——那奇怪的声音既非男也非女,似乎在石壁间萦绕不去。有人抓着他、唤着他的名字,是个非常熟悉的人,因此他不感惊讶地问:“刚才是你在叫我吗?”接着双手举起,紧握住竖琴手的双臂。 “岱思。” “你刚刚在做梦。” “是的。”塔墙、炉火、沉默又环绕住他,他双手慢慢松开放下。竖琴手肩头发际还沾着蒙蒙细雪,正取下肩上的竖琴靠在墙边。 “我决定不待在哈特,改去恪司静等你来;达南不确定我是不是还在那里,所以他刚刚才没告诉你。”那不受扰乱的平稳声音有着抚慰人心的效果,“你花的时间比我预期的长了很多。” “我困在一场暴风雪里,”摩亘坐直身子,揉了揉脸,“然后我遇到了亥尔……”他猛然抬起头,瞪着竖琴手,“你在等我来?你早就料到——岱思,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两个月。”岱思脱下外套,雪片散落在火中,“你走之后第二天,我就离开赫伦,沿着欧瑟河往上游走,马不停蹄地赶来恪司。我请达南注意你有没有来这里,告诉他可以在恪司哪里找到我,然后——就开始等。”他顿了顿,“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很担心。” 摩亘注视着他的脸,低声说:“当时我一心一意要回赫德,这你是知道的。你不可能知道我会来这里,尤其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月,已经是酷寒的隆冬了。” “我决定相信你会来。”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转身背对你的名字,背对那些你必须解答的谜题,如果你在没人保护的情况下孤身回到赫德,去接受你明知一定会到来的死亡,那么,我去哪里也就无关紧要了,不管是到俄伦星山还是沉进海底。我已经活了一千年,闻得出末日浩劫的气味。” 摩亘闭上眼睛,那个词像个尖锐的音符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似乎让他内心里某种东西放松了。他的肩膀垮垂着。“末日浩劫。那么,你也看见了。岱思,我在欧斯特兰碰触到‘末日’的骨骸。我杀了苏司。”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竖琴手的声音走调:“你什么?” 他睁开眼睛:“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我害死了他。亥尔在那场暴风雪中救了我一命,因此我对他许下一项承诺——虽然对狼王盲目做出承诺很不明智,但我顾不得了。”他翻手露出掌心,疤痕在火光中荧然如一弯凋萎的月,“我学会易形成雪麟,和苏司的儿子胡堇一起跟雪麟群到处跑了两个月。胡堇长着白色头发和紫色眼睛。我在阴山山后找到苏司——一头在过去猜谜时瞎掉一只眼的雪麟。他就死在那里。” “怎么死的?” 摩亘的手突然紧紧握住椅子扶手:“我问他为什么要逃离朗戈——我引用创立者的第三条教训,要求他帮助我,虽然他明知——他明知……他做了选择,试图回答我,但话还没说完就死了。他拉着我倒地,在那世界的尽头,除了雪、风和雪麟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就死在那里,他是被杀死的,这位七百年以来唯一曾被人看见的巫师。只剩下我抱着他,抱着他说出最后两个字,像一道可怕到不能回答的谜题——” “哪两个字?” “欧姆。亟斯卓欧姆。是朗戈的创立者杀死了苏司。” 摩亘听见岱思猛然轻声倒抽一口气,眼神隐蔽,表情静止得奇异。他说:“我以前认识苏司。” “你也认识欧姆师傅,还有亟斯卓欧姆。”摩亘双手僵硬,紧捏木头扶手,“岱思,欧姆师傅就是朗戈的创立者吗?” “我会带你到俄伦星山。到时候,如果至尊不回答你这个问题,那么,在他的许可之下,我会回答你。” 摩亘点点头,用略为平静的语调说:“我在想,不知有多少巫师还活着,活在亟斯卓欧姆的法力控制下。我也在想,不知道至尊为什么始终没有采取行动。” “也许是因为他分内之事是疆土大地,而非朗戈的巫师学院。也许他已经开始行动,只是行动的方式你看不出来。” “希望是这样。”岱思为他倒了杯酒,他接过啜饮,一会儿后又说,“岱思,亥尔给了我五道谜题,是先前苏司给他的。他建议我解答这些谜题,因为我的人生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了。其中一道是:谁会在时间的尽头出现,他又会带来什么?我想,会出现的那人是佩星者。我已经出现了,我不知道我会带来什么,但最令我烦恼不安的不是带来谁或什么东西,而是什么时候。时间的尽头。跟达南一道走来哈特的路上,我想起风之平原上的古城遗迹,想起国王之嘴平原上的古城废墟,也想到没人真正知道是什么摧毁了那些御地者。那是远在初垦时期之前的事。因为那些岩石已经倾圮,四处杂草丛生,我们就以为一场可怕的大战已经来过又结束,除了空洞的石头之外什么都没留下。但我们不也以为巫师全都死了?能摧毁我们所有人的事我只想得出一件,就是至尊的死亡。我害怕的是,不管早在疆土形成之前摧毁御地者的是什么东西,在那之后它仍然一直等待,要挑战世上最后一位御地者。” “我想这很有可能。”岱思静静说着,倾身向前,火光在他脸上映出明暗。他拨动炉台上那半截木柴,一股火星像燃烧的雪花蹿上半空。 “至尊有没有解释过那些城市为什么毁灭?” “就我所知是没有。我在凯司纳念书的时候,有位师傅说他曾经问至尊这件事,因为这是他们列出的未解谜题之一,而至尊只说,在他统御疆土的国土律法之前,那些城市就已经是空洞的古城。” “也就是说:他要不是不知道,就是选择不说。” “他不太可能不知道。” “那为什么——”摩亘停住了口,“只有至尊才能解释至尊。所以我必须去问他。” 岱思看着他。“我也有个问题。”岱思慢慢地说,“我在赫伦问过一次,你选择不回答。但现在你双手上有雪麟角的疤痕,你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像个御谜学士一样专心致志想解答这道神秘的谜题,所以现在我想再问一次。” 摩亘回想着,说:“哦……那件事。” “是什么使你想离开赫伦回家去?” “是柯芮格变成的一样东西。还有我杀死他时,他眼中的笑意。”摩亘心绪不宁,起身走到窗边,凝视屋外将以西格重重包围的浓重黑暗。 竖琴手在他身后说:“他变成了什么?” “一把剑,剑柄上有三颗星。”对方沉默不语,摩亘陡然转过身,“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的结论是:没人能强迫我成为那把剑的主人,就连至尊也不能。” “没错。”岱思的声音依旧没变,但眉间皱起一道淡淡的纹路,“你有没有想过柯芮格是在哪里看见那把剑的?” “没有,我不感兴趣。” “摩亘,那些易形者知道那把剑属于你,也知道你无可避免地一定会找到它,就像你找到这把竖琴一样——即使你可能不想拥有那把剑。等你找到的时候,他们会等在那里。” 沉默中,一根饱含松脂的树枝烧得轻声作响。听到那声音,摩亘动了动,说:“我就快到俄伦星山了——那把剑可能在任何地方……” “也许。但达南曾经告诉我,羿司在制作那把竖琴之前的几百年,就打造过一把剑,从来不给别人看,也没人知道他把剑放在哪里,只有一点很确定:他说他把剑埋在当初铸造之处的地底下。” “他是在哪里——”摩亘停口。那把剑再度出现在眼前,他看见剑刃上无懈可击、出自大师手笔的设计,看见那三颗星稳固明确、充满意义的造型。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他还是一手掩住眼睛问道:“剑是在哪里铸造的?” “就在这里。在以西格山。” 之后摩亘背着竖琴,跟岱思一起下楼,找达南谈话。安静的大厅里,山王跟子女、孙儿们坐在炉火旁。摩亘和岱思进入大厅,他微笑着抬眼凝视他们。 “来吧,坐。岱思,今天我派人去找你时,不确定你是仍在恪司等,还是已经不抱希望,冒险通过隘口了。你总是这么沉默。摩亘,这是我女儿薇朵、我儿子艾絮,这些——”他暂停,抱起一个努力要爬上他膝头的小女孩,“——是他们的孩子。他们都想听你弹琴。” 摩亘坐下来,一时有点眼花缭乱。一个身材高大、眼睛像达南的的金发男子,一个发色如松树皮的苗条女子,还有十二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小孩,全好奇地看着他。 名叫薇朵的女子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对摩亘说:“真抱歉,但碧尔想来,所以我的孩子全都跟来了,而不管我的孩子到哪里,艾絮的孩子也就会跟到哪里,所以——希望你不介意。”她将一只手放在一个年轻男孩的肩上。那男孩一头粗硬的黑发,灰色的眼睛像薇朵。“这是碧尔。” 另一颗黑发脑袋突然在摩亘膝旁冒出,是个几乎还不会走路的小女娃。女娃抬头盯着摩亘看,摇摇晃晃站起来,喝醉酒似的抓着他。他伸出一只手扶住女娃的背,女娃咧开没牙的小嘴对他笑,他也笑了。艾絮说:“那是薇朵的孩子,苏妮。我太太在凯司纳,薇朵的先生是商人,正在跑一趟到安纽因的冬季买卖,所以我们就把小孩通通集中在一块儿。真不知道到时候要怎么再把他们分开。” 苏妮紧抓着摩亘的膝盖,摩亘用手指在她后背来回摩挲,突然抬起头:“你们全都来听我弹琴?” 艾絮点点头说:“如果你不介意,请弹奏给我们听。在以西格,那把竖琴和它的制造过程都是传奇,我听说你带着竖琴来到这里时,简直不敢相信,真恨不得把恪司所有的工匠都带来看看,但父亲制止了我。” 摩亘解开琴套,苏妮好奇地把琴套的系绳从他手中拉走。碧尔低声说:“苏妮——”但她没理碧尔。碧尔走到摩亘身旁抱起她,将她耐心地抱在怀里。摩亘察觉到每张脸都充满好奇和期待,只能徒劳地说:“我已经两个月没弹琴了。”没人回话。他打开琴套取出琴,琴身上的三颗星立刻绽现焰芒,火光如水沿着镶嵌银丝的纹路流转而下,一轮轮白色月亮也辉亮满盈。他拨动一根弦,音符在一室沉静中响起,纯粹、甜美,低回不已,如同问句。他听见有人呼出一口气。 艾絮的手不由自主地朝那三颗星伸过去,又垂下。他低声说:“这镶嵌是谁做的?” “席康的泽克,在赫伦——我不记得他的全名了。”达南说,“他受过索尔的训练。图案是羿司设计的。” “那三颗星是索尔切割的。可以让我看看吗?”艾絮请求,于是摩亘把竖琴交给他。听到艾絮的话,摩亘脑中某个角落冒出一个微小而未成形的思绪,但他想不出是什么。艾絮仔细研究竖琴,碧尔也在艾絮身后张嘴探望;苏妮伸手乱挥一通,想去摸微光闪闪的琴弦,碧尔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来重新抱好她。 薇朵央求道:“艾絮,别再数那些宝石切割成几面了,我想听琴的声音。” 艾絮迟疑着把琴还给摩亘,摩亘也迟疑着接下。薇朵突然了解了他的感觉,眼神变得柔和,说:“弹你喜爱的曲子吧。赫德的曲子。” 摩亘把竖琴在膝头上摆正,手指先在琴弦间拨弄一阵,逐渐弹成一首轻柔、忧伤的民谣。这一声声只有他能弹响的圆润美丽的琴音令他安心,连这首已听过不下百次的简单情歌也增添了一份古老的尊严。弹着弹着,他开始闻到面前的炉火里有橡木燃烧的味道,看见四周的光线映照在艾克伦的墙上。这首歌在他心中唤起一股安宁,他本能地知道今晚的赫德安详宁静:土地在积雪下静静沉睡,飞禽走兽也都在温暖的地方做梦。那股安宁染上他的脸,一时抚平了脸上的紧张疲惫。倏地,有两件事在他脑中毫不费力、不容置疑地拼凑成形。他中止弹奏,手指静搁在琴弦上。 一阵微弱模糊的抗议。摩亘听见岱思的声音——他没跟小孩坐在一起,独自坐在暗处——从阴影中传来:“怎么了?” “索尔……他不是因为不敢躲进失落之人洞穴而遭商人杀死的。杀死他的——还有杀死我父母,也杀死戴卢卫司大君的——是那些易形者。他进了洞穴,出来时被杀死在门口,因为他看见了某样东西。他看到的就是羿司那把镶着星星的剑。” 众人脸朝向他,眼睛眨也不眨,身体动也不动,就连孩子们都是。薇朵仿佛让一阵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艾絮脸上原先因倾听琴声而露出的欢欣之情也消失了,他问:“什么剑?” 摩亘看着达南。国王微张着嘴,似乎正努力回想什么:“那把剑……我想起来了,那是羿司秘密打造的,他说他把它埋起来了。我没看过那把剑;事实上,从来没人看过。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索尔都还没出生呢,我们也才刚开采上层矿藏而已。我从没想过那把剑。但你怎么会知道它在哪里,知道它是什么样子,还知道索尔是因它而被杀的?” 摩亘的手指从琴弦上移开,紧握木质琴身。他低头看琴,仿佛那一排整齐的琴弦能让思绪变得有条有理。“我知道有把镶着三颗星的剑存在,那三颗星就跟这琴上的一模一样。我知道那些易形者也看过它。我父母从凯司纳搭船回赫德时在海上遇难,当时他们正带着这把琴准备送给我。戴卢卫司死在穿越以西格隘口的路上,当时他正要去解答一道关于三颗星的谜题。一个星期前,巫师苏司在欧斯特兰被杀,因为他知道太多关于这三颗星的事,而且试图告诉我——”艾絮伸出一只手止住了他的话。 “苏司被杀——苏司?” “是的。” “但是怎么会呢?是谁杀了他?我以为他早就死了。” 摩亘双手微微一动,眼神与岱思短暂交会:“这件事我要去问至尊。我想羿司把那把剑藏在失落之人洞穴里,因为他知道那地方没人会去。而且我想杀死索尔的不是商人,凶手要不是那些易形者,就是——杀死苏司的同一个人,因为他知道太多有关三颗星的事。达南,虽然我不了解你的以西格山,但我知道一个想逃命的人绝不会往山里跑。” 一片沉默,只有火焰噼啪窸窣的声响,和一个在地板上睡着的孩子发出的长吁。薇朵出人意料地打破了沉默。 “以前我一直想不通,”她慢慢地说,“索尔明明对山了如指掌,可以像幻影一样消失在别人看不见的通道里,为什么却跑到了那里。你还记得吧,艾絮,我们小时候——” “有个方法可以查出来。”艾絮突然站起身说。达南一听立刻脱口说出:“不!”与摩亘异口同声。 山王简单扼要地说:“我禁止。我不要再失去一个国土继承人。”一时间,艾絮一动也不动,面对达南,紧抿着嘴。然后他脸上的顽固神色消退,他坐了下来。达南又疲惫地说:“何况,那么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如果那把剑在那里,它属于摩亘,他会想要——” “我不想要。”摩亘说。 “但如果它属于你……”艾絮说,“如果羿司为你打造——” “我不记得有人问过我想不想要一把剑,或者想不想要特殊的命运。我只想保住性命到俄伦星山——这也是我没兴趣去那洞穴的另一个原因。再说,身为赫德侯,我可不想身上带着武器去见至尊。” 艾絮欲言又止。达南低声说:“苏司……”有个小娃儿突然哭闹起来,声音尖细悲哀,吓了薇朵一跳。 “在你椅子下,”艾絮说,“是卡斯。”他环顾孩子们不安又不解的神情,“我们该送他们上床睡觉了。”他从脚边的厚毛皮上抱起一个眨着双眼、一脸茫然的小娃儿,像扛麻袋一样扛上肩。 他站起身,达南开口说:“艾絮。” 两人再度四目相交。艾絮温和地说:“我答应你。但我认为那座洞穴也该打开了。我都不知道以西格山深处还有个死亡陷阱。”转身离开前,他对摩亘说,“谢谢你的演奏。” 摩亘看着他两手各抱一个孩子离开,人群逐渐散到火光以外。他低头看着竖琴,喉头涌起一阵苦涩。他动了动,机械地把竖琴收回琴套。 摩亘站起身来,岱思和达南的轻声交谈顿时停止。山王说:“摩亘,不管凶手是谁,索尔已经死了三百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如果你想要那把剑,我有一群矿工,为数不少。” “不。”摩亘的脸在火光中显得紧绷而苍白,“让我再跟自己的命运争论一段时间。不过我从凯司纳一路抗议到以西格,却也没什么用处就是了。” “我愿意耗尽以西格的金矿来帮助你。” “我知道。” “我今天下午跟你走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你手上有雪麟角疤痕。这在任何人身上都难得一见,更何况是个赫德人。能跟雪麟一起奔驰,感觉一定十分美好。” “的确是。”回忆起那无边辽阔的平静雪地、那总存于风声之下的沉默,让摩亘的声音变得稍稍和缓。他看见苏司的脸,感觉到苏司跪倒在雪地时那双拉住他的手,表情再度骤变。回忆逐渐消散而去。 达南温和地说:“你打算变成雪麟通过隘口吗?” “我本来这么计划,因为我以为我会独自一人。现在——”他带着疑问瞥向岱思。 竖琴手说:“路途对我来说会蛮艰难,但并非完全不可能。” “我们可以明天就走吗?” “如果你希望。但摩亘,我想你应该在这里休息一两天。就算是雪麟,要在隆冬通过以西格隘口也不轻松,而且我猜想你已经在欧斯特兰耗尽力气了。” “不,我不能等。实在不能。” “那么我们就明天走。但你要好好睡一觉。” 他点头,然后垂着头对达南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摩亘?因为你翻搅起我几百年前的哀伤吗?” “那也是个原因。但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没办法用这把竖琴渴望的方式,把它弹奏给你们听。” “以后你会的。” 摩亘缓缓走上塔楼阶梯,感觉背上的竖琴前所未有的沉重。他边转过最后一道弯边想,不知羿司当年是否也每晚爬上这道阶梯到塔顶,还是他通晓令人羡慕的位移术,能瞬间从一地到另一地。他走到楼梯间平台,拉开毛皮门帘,发现有人站在房内炉火前。 是薇朵的儿子碧尔,他开门见山地对吓了一跳的摩亘说:“我可以带你去失落之人洞穴。” 摩亘没回答,打量着他。男孩年纪很小,大约十或十一岁,宽宽的肩膀,表情严肃平静,毫不尴尬地任由摩亘仔细打量。最后摩亘踏进房里,放下门帘,取下肩上的竖琴放好。 “别告诉我你去过那里。” “我知道那地方在哪里。有一次我四处探险时迷了路,往山里愈走愈深,一半是因为我老转错弯,另一半也是因为我心想,既然迷路了,那就去看看山里面有什么吧。” “当时你不害怕吗?” “不怕,只是肚子很饿。我知道达南或艾絮会找到我,而且我在黑暗里也看得到东西,这本领是我母亲的遗传。所以我们可以摸黑悄悄去,不过到洞里之后就需要火光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去?” 男孩朝他踏出一步,微微皱眉:“我想看那把剑。我从没看过任何比得上这把竖琴的东西。赫尔的埃里欧——也就是赫尔领主雷司的弟弟——两年前来到这里,现在他开始做一点类似镶嵌、设计图案之类的工作,但我从没看过像这竖琴这么美的手工。我想看看羿司在那把剑上做了些什么。达南替安恩和伊姆瑞斯的领主、国王铸剑,那些剑都很美。我正在艾絮和埃里欧手下受训,艾絮说我以后会变成大师级的工匠呢。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什么都要学。” 摩亘坐下来,突然对这位宽肩的和平派艺术家一笑:“听起来很合理。但你也听到了我对达南说的那些索尔的事。” “是的。但这屋里每个人我都认识,没人会想杀你,而且只要我们悄悄去,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不用拿那把剑,在门口等我就好——我是说洞里面的门口,因为——”他歪了歪嘴,“我有点怕自己一个人去那里。除了你之外,我认识的人当中不会有人肯跟我一起去。” 摩亘眼中的笑意退去,他突然站起,心绪不宁地说:“不,你错了,我不会跟你去。我对达南解释过我的理由,你也听到了。” 碧尔沉默片刻,眼神在摩亘脸上搜寻:“我是听到了。但是,摩亘,这——这很重要。拜托你。我们可以赶快去,然后赶快回来——” “像索尔那样回来?” 碧尔的肩膀略缩了缩:“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不。”他看见男孩眼中突然现出绝望,“请你听我说。自从我离开赫德,死亡就一直紧追着我。那些想杀我的人是一群易形者,他们可能扮成矿工或商人,可能今晚就在达南这里跟你同桌吃过饭。他们可能正在那里等,认为我会去拿羿司的剑,如果我们在洞穴里被他们抓到,他们会杀了我们。我很尊重自己的头脑和性命,不想掉进那种陷阱。” 碧尔摇头,仿佛要甩开摩亘的话。他又踏前一步恳求摩亘,火光照得他的脸影影绰绰:“就这么把那把剑留在那里不管,这是不对的。它属于你,名正言顺是你的东西,而且如果它像这把竖琴这么美,全疆土所有王公贵族的剑一定都会相形失色。” “我恨刀剑。” “重点不是剑,”碧尔耐心地解释,“是剑上的手工,是艺术。如果你不要那把剑,我可以留着。” “碧尔——” “这样不对,我一定要看到那把剑。”碧尔顿了顿,“那我就自己一个人去了。” 摩亘随即一步跨出,抓住那执拗的宽肩。“我阻止不了你,”他轻声说,“但我要请你等我离开以西格之后再去,因为他们发现你死在那洞里的时候,我不想看见达南脸上的表情。” 碧尔低下头,肩膀一沉,从摩亘手里挣脱,转过身去。“我还以为你会了解,”他背对着摩亘说,“我还以为你会了解必须做一件事是什么感觉。” 他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摩亘疲倦地转身,往火里添加木柴,然后躺下。很长一段时间,他看着炉火,感觉疲惫渗进每根骨头,但就是睡不着。最后他漂进一片黑暗,古怪的影像出现又破灭,就像从大锅深处缓缓浮起的泡泡。 他看见以西格山内高耸黑暗的岩壁上,一道道矿脉被火把照亮:银白、金黄、铁黑。他在山的秘密角落里看见未经雕琢的宝石,如火似冰的水晶自迸裂的岩层露出,夜般深蓝,烟般蒙黄。一条条上有高耸拱顶的矿道蜿蜒伸入重重阴影,忘却年代的久远时间缓缓凿刻出一块块岩石,自拱形顶壁向下尖突,隐蔽在黑暗中。他站在一片自有其声的沉默中,像一阵微风似的顺着在黑暗中流动的缓慢细微的水流走,那些水流明浅如玻璃,而后愈来愈深,切穿隐藏的裂隙,溢流成深不可测的阔大湖泊,许多无名的小生物住在湖中没有色彩的世界里。在其中一条河的尽头,他发现自己来到一间有着蓝色纹路的乳白色石室。一潭水里伸出三级台阶通往一处高台,台上有两口黄金打造、镶有白色宝石的长型箱子,在火把照耀下闪闪发亮。他为以西格的死者感到忧伤:索尔,还有达南的妻子葛拉妮雅。他踏进水潭,手伸向其中一口箱子,箱子突然自己开了,里面有一张模糊得无法辨识的脸,非男非女,仰看着他,说出他的名字:佩星者。 摩亘发现自己突然又回到了房里,重新穿好衣服,而外面,在以西格的矿道里,有个声音正喃喃地呼唤着他,低声而坚持不休,像个在夜里呼唤大人的孩子。他转身要走,突然停下脚步,把竖琴背上肩,无声地走下空无一人的塔楼阶梯,穿过熊熊炉火已渐微弱的大厅。他毫不迟疑地找到大厅外通往山里的岩石拱道的入口,走进潮湿、凉爽的竖井,向下深入矿坑。他凭着直觉果断地穿过主要矿道,走下通道和台阶,进入下一层矿坑竖井,顺手从井内岩壁上取下火把。竖井尽头的一块巨大岩石上隐约可见一道罅隙,呼唤声从中传出,他毫不迟疑地追寻而去。之后的路径没有照明,古老而陈旧,脚下处处是半突出的岩石,不停滴落的水珠使路面滑溜难行。顶壁忽而低伏压下,迫使他弯腰通过;忽而陡然拔高得匪夷所思,两侧岩壁紧紧贴近,他得将火把高举头上才能挤过去。沉默一如累累岩石沉重地悬罩在上,他在梦中闻到了液体石那微弱、干净、辛辣的气味。 摩亘感觉不到时间、疲倦、寒冷,只有模糊的阴影在漂移,只有永无尽头、交错复杂的通道,他却有股奇异的确定感,能在其中择路而行。他愈来愈深入山内,手中火把的火焰稳定,不受风吹,有时他可以看见行经的狭窄崖壁下方远处,有水潭倒映火光。路面终于变得平坦,岩石从四面八方伸出,从上方和两侧逼近。四周的石头全碎裂了,仿佛远古时代这里曾发生动荡,有些石头像巨大的牙齿从顶壁上落下,他必须抬腿跨越。最后,路径突然终止在一扇紧闭的门前。 摩亘站在那里看着门,影子伸展在身后的石壁上。有人叫唤他的名字,他伸手要开门,手却仿佛穿透伸出了梦境表面,他一阵颤抖,醒转过来。他正站在失落之人洞穴的门口。 他愣愣地眨着眼,在手中火把的照映下,认出那片打磨光滑、带有黑色条纹的绿色岩石。梦中未曾感觉到的寒意开始渗进衣服,他察觉头顶上是一片庞大的岩石、沉默与黑暗。他后退一步,喉头几乎发出一声喊,再陡然转身,发觉手中的火把只在四周投射出一小圈光芒,完全无法穿透眼前的黑暗。他嘶嘶地呼着气,朝前跑了几步,绊到一块碎裂的岩石,差点撞上潮湿的石壁。然后他记起梦中走过的那永无尽头的混乱路径。他咽下口水,嘴巴发干,血液在全身惊慌地流窜,喉头的那声喊叫还是欲发未发。 然后他听见了梦里的那个声音,是那声音引领他离开达南的宅邸,走进地下,穿越山脉内部的迷宫: “佩星者。” 那奇怪的声音来自门后,干净,没有音色。声音抚平了他内心的惊慌,他仿佛透过第三只眼清楚地看见门后隐含危险,也隐含超出希望的知识。他站立许久,不时冷得打个寒噤,凝视那扇门,衡量着或然与可能。那扇不知从何而来的门已矗立几千年却毫无风化磨损,并没有与等待的他应答。最后他将一只手按在平滑的石面上,轻轻一推,在黑暗里开出一条门缝。他轻步钻进门,火光照在洞壁上,整片未开凿的矿脉和宝石闪闪发亮。有人踏进光里,他便停住脚步。 摩亘颤抖着轻吸了口气。一只骨架模糊细瘦的手碰碰他,就像苏司先前那样,感觉到他真实的存在。他看着那张静止、宛如模造成形的脸,低声说:“你是个孩子。” 苍白的头抬起,皎白如星的眼与他对视。“我们是那些孩子。”是同一个声音,一个做着梦的孩子清晰的声音。 “那些孩子?” “我们都是那些孩子。御地者的孩子。” 摩亘的嘴唇嚅动,形成一个没有形状的字。一种已不再是惊慌的感觉,在他喉头和胸口开始变得沉重、庞大。在他眼底下,一张模糊、发着微光的男孩的脸微微一动,他突然伸出手去摸——那张脸是硬的。 “我们变成了石中之石。大地统御了我们。” 他举高火把,四周的阴影中陆续出现淡而模糊的孩童身形,正好奇地望着他,毫无恐惧,仿佛摩亘是他们梦见的东西。火光照见的那些脸庞都是模造成形的细致的石头。 “你们——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自从战后。” “战后?” “初垦之前的战争。我们一直在等你。你唤醒了我们。” “是你们叫醒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唤醒我们,然后我们呼唤你。你有这三颗星。”那只纤瘦的手动了动,抚摸那三颗星,“三颗予生,三颗予风,另三颗予——”孩童举起手中那把剑,将镶着星的剑柄递向摩亘,“死。这是我们当初得到的承诺。” 摩亘咽下那个字,一如咽下口中的苦涩。他用手指握住剑刃:“谁给了你们承诺?” “大地。风。那场大战毁灭了我们,因此它们承诺给我们一个和平之人。” “我明白了。”摩亘的声音颤抖着,“我明白了。”他弯下腰,让自己与男孩同高,“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沉默片刻,仿佛无法回答。他脸上静止的线条又一次移转,他断续说道:“以前我……以前我是提尔浓。我父亲是提尔,地与风之御者。” “我是依罗娜。”一个小女孩突然说。她带着信任的态度走向摩亘,披垂在肩膀上的鬈发像一片冰瀑。“我母亲是……我母亲是……” “崔斯特。”她身后一个男孩说。他直视摩亘,仿佛在摩亘眼中读见了自己的名字。“我是崔斯特。我可以变成大地上的任何形状,鸟、树、花——我都熟悉。我也可以变成雪麟。” “以前我是艾萝尔。”一个苗条女孩热切地说,“我母亲是瑞娜,她会说大地上每一种语言。那时候她在教我说蟋蟀的语言——” “我是卡拉——” 孩子们将摩亘团团围住,他们对火把毫无感觉,声音里没有痛苦,如在梦中。摩亘让他们说,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一张张细致、没有生命的脸。然后他突然开口,声音切进他们的话声中:“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一阵沉默。提尔浓简单地说:“他们毁灭了我们。” “谁?” “海里来的那些人。埃多伦,塞克。他们毁灭了我们,因此我们无法继续生活在大地上,无法统御大地。我父亲保护着我们来到这里,躲避战争。我们找到了一个等死的地方。” 摩亘静止不动。他慢慢放下火把,孩子们脸上那一圈阴影再度变得柔和。他低声说:“我明白了。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释放诸风。” “好。怎么做?” “一颗星会从沉默中召唤出御风者,第二颗星会从黑暗中召唤出御暗者,第三颗星会从死亡中召唤出御地者的孩子。你已经召唤了,他们也回答了。” “谁是——” “战争不曾结束,只是沉寂下来,等待重新集结的时机。你会佩戴着火与冰之星,直到至尊的时代结束——” “但是,没有至尊我们活不下去啊——” “这是他们对我们许下的承诺,事情就会是这样。”男孩似乎不再听得见摩亘的声音,只能听见某个时代的记忆,“你是佩星者,你会打破那个秩序,释放——” 他突然停下来。摩亘打破沉默:“说下去。” 提尔浓低下头,突然紧抓住摩亘的手腕,声音因苦痛而紧绷:“不。” 摩亘举起火把。在那些脆弱的脸孔之外,在骨架的曲线、苗条身躯的形状之外,火光照见了一个没有退却的阴影。残破的黑暗中,一颗有着黑发的头抬了起来,是个女人,有张美丽、安静、害羞的脸,正微笑地注视着他。 他站起身来,在他四周跳动的星星仿佛在燃烧。提尔浓的头落在他自己弯曲的膝旁,摩亘看见他身体的线条开始融化。摩亘迅速转身,推开石门冲出去,只见一群色泽和动作都像大海的人,正掌中持火,沿着路迎面而来。 一时间他陷入巨大的恐慌,但眼角余光随即瞥见身旁有条细细的岔路。他用力将火把远远抛掷出去,火把像颗燃烧的星,飞向那些前来追捕的人。他盲目摸索着跑进那条未知小径,每跑一步、每喘一口气,都跌跌撞撞,摔来绊去。他摸索着前进,双手滑过潮湿圆滑的岩石,路左弯右拐,他的脸和肩膀到处撞上在出人意料之处冒出的石块。黑暗笼罩小路,笼罩他手底下的石块,身后的一片漆黑毫无缝隙,前方一片漆黑则压迫他的眼。他一度停下脚步,因完全看不见而感到惊恐,在他粗重的喘息声之外,只有以西格山无情的沉默。他跌跌撞撞继续前进,看不见的岩石擦伤他的双手,额上也有一道伤口,血流下来,像眼泪般停在睫毛上。最后脚下的岩石突然消失,他跌入黑暗,叫喊声淹没在水里。 他挣扎着回到粗砺的石岸,手中仍浑然不自觉地握着那把剑。他趴在那里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像微弱的呜咽啜泣。呼吸声逐渐安静下来之后,他听见一阵脚步声接近他的脸,听见另一个人的呼吸。他屏住呼吸。有人碰触他。 他猛然站起来向后退。一个声音低语:“摩亘,小心。水——” 摩亘停住脚步,紧咬嘴唇,拼命想看清楚一张脸的苍白淡影,但眼前只有绝对的黑暗。然后他认出了那声音。 “摩亘,是我,碧尔。我正朝你走过去。不要动,否则你又会掉进水里。我来了……” 他感觉喉头的脉搏狂跳,鼓足全副勇气才稳住不动,让那片黑暗走向自己。一只手再度碰触他,然后他感觉手里的剑动了动,不禁发出一声轻呼。 “它真的在那里,你说得没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会在剑刃上蚀刻。这……我看不太清楚,我需要——”碧尔的声音暂停了一会儿,“你怎么了?你这样握着它,把手都割伤了。” “碧尔,我看不见你,我什么都看不见。有一群易形者正在找我——” “那些人就是易形者?我看到他们了。我躲在岩石之间,你从我旁边跑了过去。你要不要我把你留在这里,去找——” “不要。你可以带路回去吗?” “我想可以。我想,我们如果沿着水走,会通到一处下层矿坑。摩亘,我真高兴你来拿剑,但你为什么没告诉达南就来了?你又是怎么找到路走来这里的?大家都在找你。我后来又上楼找你,看你有没有改变心意,但你不见了;我就到岱思的房间看你在不在,但是你不在。岱思听到我进房间,醒了过来,我告诉他你不见了,他就起身穿好衣服去叫醒达南,达南又叫醒矿工。他们全都在找你。我先跑来这里。我不懂——” “要是我们能活着回到达南的宅子,我会解释给你听,把一切都解释给你听——” “好吧。我来帮你拿剑。”一只手拉着摩亘的手腕往前走。“小心:你左上方有一块很低的石头。低下头。” 两人在黑暗中迅速前进,保持沉默,只有碧尔不时喃喃出声,告诉摩亘要小心哪里。摩亘怕随时会撞到东西,因而全身紧绷,拼命想看见岩石模糊的轮廓或水面闪烁的微光,但他的视线全然找不到对象。最后他终于闭上眼睛,任由身体跟在碧尔身后移动。他们开始爬坡,路无穷无尽地盘旋向上。他双手摸按着的石壁,像活物一般动着。路一下子变窄,窄得他必须侧身才能挤过;一下子又变大变宽,宽得他伸手也摸不着;接着又突然紧挤回来。最后碧尔终于在黑暗中突出的某处停步。 “这里有台阶,通往矿坑里的通道。你要不要休息?” “不要。继续走吧。” 陡峭的台阶绵延无尽。摩亘冷得打战,感觉血从手指上涌出滴落,闭着的眼睛开始可以看到不同形状和颜色的光。他听见碧尔沉重、疲倦的呼吸声,最后男孩叹口气说:“好了。我们爬到最顶端了。”男孩的脚步骤然停住,摩亘撞上了他。“坑道里有光。一定是达南!快来吧——” 摩亘睁开眼睛,碧尔在他前面穿过一条岩石拱道,摇曳的火光在石壁上照出晃动不定的波纹。碧尔轻声叫喊:“达南?”接着猛然倒退,撞上摩亘,喉头发出嘶嘶的喘息。一把灰绿色的刀从亮处劈来,砍到碧尔的头,他跌倒在地,剑当啷一声落在身下。 摩亘低头盯着碧尔虚软无力、静止不动的身躯,它在粗砺的岩石间看起来异常瘦小。一股庞大、无法控制的感觉撼动他全身,成为一波狂暴的愤怒翻涌而上。他矮身闪过一把像银蛇一样张口咬来的剑,从脖子上绕取下竖琴背带,放下竖琴,伸手拿起碧尔身下的剑。他冲入拱道,间不容发地躲过身后咻咻划空砍来的两刀,举剑截住另一把当头劈下的刀,高高往上一挡,发出闷闷的金铁交鸣声和一篷火星,接着剑突然从紧抵住的刀下抽开,猛然往横向一砍,一张贝壳色的脸上炸开一轮鲜血的太阳。一道闪光划破他手臂,引起他注意,他陡然转身。一把刀猛刺向他,他两手握剑一挥,几近轻蔑地把刀挥落在地。剑锋接着反向扫旋出一道沉重的弧,那个易形者咳呛着弯抱住身体,从肩到臀已切割出一大道血迹。又一把刀当头袭来,像条要将摩亘裁成两半的银线,他往后一跳闪避,手中的剑狠狠往下劈,就像在田野里持着斧头砍向树桩。剑深深砍进易形者的肩膀,那人倒下时连带把剑从摩亘手中拉脱。 四周回归一片沉寂。摩亘低头瞪视那三颗星,它们随着那个易形者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微微颤抖,剑柄上染满血迹。易形者携来的奇异火光之一落地后还在燃烧,就在那易形者摊开伸出的手旁。摩亘看着那火,突然狠狠打了个寒噤。他转过身,一步踏熄火光,往前走,直到再也走不下去,脸紧紧抵住坚实漆黑的石壁。 第十一章 摩亘手臂上那道伤口过了两星期才痊愈,左手的雪麟角痕迹上也多了几道因握住剑刃而割出的疤痕。达南的矿工手持火把照进洞穴找到他,看见那些易形者尸体和那把三颗星如血红眼睛般闪烁的巨剑时,他什么也没说。碧尔一手按着头,脸上淌着一道血,眨着眼摇摇晃晃走进光线中时,他也什么都没说,但眼底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走出矿坑,听见达南问了一些问题,但没回答。没走多久,山中的黑暗便当头罩下,他眼里的那些火把变得好小,然后变蓝、变冷、变黑。 摩亘终于打破沉默,是人已躺在房里之后的事。他受伤的手臂从肩膀包扎到手腕。他看着碧尔那张方脸带着无比满足的专注神情,看他素描剑上的雕刻图案。摩亘要求碧尔找来岱思和达南,然后直截了当、明明白白地说出他们想知道的事情。 “那些孩子……”达南低声说,“以前羿司带我去那里的时候,我只看到石头。他怎么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会问他。” “羿司?你认为他还活着?” “如果他还活着,我会找到他。”摩亘顿了一下,眼神冷淡疏离,让人难以接近,“这场游戏还牵涉到另一个人,是创立者、易形者,还有那些我听来的奇怪名字——埃多伦、塞克——以外的人。他们称呼那人为御风者,也许指的是至尊。”他看着岱思问,“至尊也是一个御风者?” “是的。” “还有一个御暗者,显然等他准备好后就会现身。至尊的时代逐渐接近尾声——” “但这怎么可能?”达南表示异议,“没有了至尊,我们的国土都会死去。” “我不知道这怎么可能,但一个御风者的儿子跟我说话时,我摸了他的脸,那张脸是石头。我想如果连这种事都可能存在,那么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包括疆土毁灭。这不是我们的战争。这场战争并非由我们开启,我们也无法结束,更无法回避。我们没有选择。” 达南吸了口气想说话,但没开口。碧尔手中的画笔停了下来,转过脸看向他们。达南缓缓吐出一口气:“时代的结束……有谁能结束一座山脉?摩亘,你也许想错了。几千年前开启这场战争的那些人,不知道会碰上愿意为自己所爱的一切而战的人。那些易形者是可以摧毁的,你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是,我是证明了。但他们无需跟我们作战。一旦他们毁灭至尊,我们就在劫难逃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攻击你,不去攻击至尊?这没有道理啊。” “有道理的。每道谜题都有答案。有些问题是我必须问的,等我将所有问题的答案拼凑起来,对于你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就会有一点眉目。” 达南摇摇头说:“你要怎么做到?就连那些巫师都没办法。” “我会做到的。我没有选择。” 岱思几乎什么都没说。他们带碧尔离开后,摩亘忍着疼痛起身下床,走到一扇窗户旁。时值黄昏,山的两侧呈现蓝白色,静静等待逐渐掩来的夜色。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大树与阴影交织。没有任何动静,连跑过的动物或被雪压得弹动的树枝都没有。以西格的白色山巅逐渐融入黑色无星的夜空。 他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门帘拉开,他头也没回就说:“我们该什么时候动身去俄伦星山?” “摩亘——” 摩亘转过身:“我很少在你的声音里听到这种语调——抗议的语调。我们已经在俄伦星山的门槛边了,我有千百个问题需要解答——” “俄伦星山就是俄伦星山,”岱思静静说道,“在那里你可能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也可能不会。要有耐心。从北方荒原吹来、穿过以西格隘口的风,在隆冬时节是非常无情的。” “之前我也曾经站在那风中,一点也不觉得冷。” “我知道。但如果你还没恢复到强壮得足以忍受那冷风,就踏进寒冬的冰天雪地,那么离开恪司你活不了两天。” “我会活下去的,”摩亘语气凶蛮,“这不就是我最擅长的事吗——用任何手段、任何方式活下去,何况我还有赫德侯罕有的伟大天分。那些矿工走进山洞、发现我们的时候,你难道没看到他们的表情?这宅子里有这么多商人来来去去,你认为要花多长时间,这故事才会传到赫德?我不但很会杀人,甚至还有一把刻着我名字的剑可以让我用来杀人,是一个石头脸的孩子给我的,而他是从一个巫师手中得来的。那个巫师铸造这把剑,认定剑上刻着名字的那人会接受自己的命运。我被困住了,动弹不得,除了我注定要做的事之外,我什么都不能做,那么,我现在就去做,愈快愈好。现在一点风也没有,如果今晚动身,三天内我就可以到达俄伦星山。” “五天。”岱思说,“就算雪麟也需要睡觉。”他走到炉火旁拿柴薪。火焰蹿高,火光照出他脸上以前不曾有的凹陷和细纹。“你瘸着一条腿能跑多远?” “你要我在这里等他们来杀我?” “易形者已经在这里对你下过手,而且失败了。达南的宅邸有防卫,那把剑又让你拿走了,石头脸孩子给你的答案他们也得不到,所以他们可能会想等你采取行动再说。” “如果我不行动呢?” “你会的。你自己也知道。” “我知道。”摩亘低声说,陡然转身离开窗边,“你怎么能这么冷静?你从来不害怕,从来不惊讶。你活了一千年,还拿过御谜学的黑袍——这一切有多少在你预料之中?在赫伦把我的名字告诉我的人,也是你。”摩亘看见竖琴手眼中露出吃惊、几乎难以察觉的警戒神色,感觉自己的思绪艰难地开启了那个问题,像座老旧的磨坊吱吱嘎嘎开始转动。“不然你指望我怎么样?一旦我决心加入这场游戏,我会放过任何事、任何人而不加质疑吗?你认识苏司——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些关于三颗星的谜题?你也认识羿司,你说过他制作这把竖琴时,你人在以西格。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在失落之人洞穴中看到什么?你在朗戈出生,巫师学院废弃的时候,你人在那里吗?你有没有在那里念过书?” 岱思直起身,迎视摩亘:“我不是朗戈巫师。除了至尊,我从没服侍过任何人。我在巫师学院念过一小段时间的书,因为我发现自己年岁渐大却没有变老,所以心想,也许我父亲是巫师。我没什么学习巫术的天分,就离开了——我对朗戈巫师的认识仅止于此。在伊姆瑞斯,我找了你五个星期;在恪司,我等了你两个月,完全没碰我的竖琴,只因为怕别人认出我是谁、猜出我在等的人是你;在以西格山,我跟达南的矿工一起找你,他们找到你的时候,我看见了你脸上的神色。如果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事,你认为我不会去做吗?” “是的。”一片尖锐、敏感的沉默,两人都没有动。然后摩亘不慌不忙地拿起碧尔先前在火边素描的剑,振臂挥出一大道闪亮的半圆,然后狠狠地在石壁上砸出蓝色火花,剑发出深沉无瑕、如同钟鸣的抗议。他丢下剑,弯身抱住发痛的双手,苦涩地说:“比方说,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几天后,摩亘终于不再把自己关在塔里,走进工匠工作的庭院。他手臂的伤几近痊愈,先前遗忘大半的力量也正逐渐恢复。他站在凌乱的积雪中,嗅闻铁匠打铁的炉火,静止的灰白天空下,世界似乎一片安然。听见达南叫他,他转过身,披裹着毛皮的山王轻轻把手放在他肩上。 “看到你身体好多了,我很高兴。” 摩亘点点头说:“出来走走很舒服。岱思呢?” “他今早跟艾絮骑马去恪司,日落就会回来。摩亘,我一直在想……我希望给你一些能帮助你的东西。我左思右想都快想破头,最后终于想到,你这一路上也许有时候会希望就这么消失,让敌人、朋友、全世界都找不到你,躲起来休息一下,自己想想事情……在森林里,没有比一棵树更不显眼的东西了。” “一棵树。”摩亘脑中的某股思绪开始加速,“达南,你可以教我吗?” “你有易形的天分。变成树比变成雪麟容易得多,你只要学会静止不动就好了。你知道一块石头、一把泥土里所含有的那种静止。” “我曾经知道。” “你还是知道的,在你内心深处。”达南仰头望天,然后瞥视四周熙熙攘攘、专心工作的工匠,“这种天气里要静止不动很容易。来吧,一时半会儿,没人会注意到我们不在。” 摩亘跟着达南走出哈特,沿着蜿蜒曲折的安静道路走进高高位于恪司上方的森林。他们的脚印深深陷入松散的雪里,擦身走过积满雪粉的松树枝丫,撒落一小阵一小阵柔软的雪,露出密密交织的潮湿暗色松针。他们沉默地行走,直到转身看不见路,也望不见下方的恪司或哈特,周遭只见暗色静止的树木。他们伫立聆听。云朵在风中软软成形,停歇在沉默上;一片静定形塑树木,形成树皮上的纹路、树枝的弯曲、针叶和树梢尖端沉重下垂的线条;一只隼在这片沉默中凌空而起,几乎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又俯冲飞入沉默深处消失了。过了许久,摩亘突然觉得自己变成独自一人,转头看向达南,却发现身旁是棵巨大的松树,在以西格上方静止不动地做梦。 摩亘没有动。保持不动所带来的寒冷开始困扰他,但之后那感觉渐渐消逝,沉默变得实在、伸手可触,测量着他的呼吸、心跳,渗入他的思绪、骨髓,直到他感觉自己被掏空,变成一具装着静谧冬季的壳子。四周环绕的树木似乎围住一片暖意,就像恪司那些石屋阻隔了寒冬。听着听着,他突然听见树木茎脉中的低沉细微之声,从积雪深处,从坚硬的土地下汲取生命泉源。他感觉自己生了根,紧紧扣锁住山的种种节奏。在那股形塑他的沉默中,他自己的节奏流出体外,失落在记忆之外。无言的知识流遍全身,关于缓慢无法计数的年月,关于吹得树木几乎折断的狂风,关于季节的开始与结束,关于耐心、不着急的等待,等待某种比根还深的东西,那东西在比以西格核心还深的地底深处沉睡,即将醒来…… 那种静止过去了。摩亘动了动,感觉一股奇怪的僵硬,仿佛脸是树皮做的,手指是小树枝缩短变成的。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此刻呼出的气在他面前迅速凝结成一片白。 达南开口,声音配合着那沉默的从容节奏:“一有时间就多练习,这样你心念一动就可以从人变成树。有时候我会忘记变回来。我看着群山消逝在暮色中,看着星星在黑暗中出现,就像宝石在石块中出现,看着看着就忘了自己,直到碧尔来叫我、找我,或者直到我听见下方以西格的动静,想起我自己是谁。当一棵树是非常安详舒服的。等我感觉太累、不想再活的时候,我会尽力走到以西格山的高处,停下来变成一棵树。如果你走的这条路变得令你无法忍受,你可以完全消失一阵子,除非你准备好变回人形,否则天下没有任何巫师或易形者可以找到你。” “谢谢你。”摩亘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仿佛已经忘记自己还有声音。 “你有很强大的力量。你学得这么轻松,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很简单,简单到让我觉得以前没想过这么做还真奇怪。”他走在达南身旁,沿着先前在雪中踩踏出的足迹回到道路上,仍然感觉那平和静定的冬意。达南的声音自有其内在的安宁,就算开口说话也不会打破那平和感。 “我记得年轻时,有一次我变成一棵树度过整个冬天,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几乎没感觉到时间流逝。葛拉妮雅派矿工来找我,她自己也来了,但我一直没注意到她,就像她也没注意到我一样。你去俄伦星山的路上,如果有需要,可以变成一棵树熬过可怕的暴风雪;就算是雪麟,逆着风跑久了也会累的。” “我会活下去的。但是岱思呢?他也会易形吗?” “我不知道,我没问过他。”达南思索着,微微皱起了脸,“我一直猜想他的才华不仅止于琴艺高超、行事得体,但我也没办法想象他变成一棵树的样子,这听起来不像他会做的事。” 摩亘看着他:“你猜他还有什么别的才华?” “我没想到什么特定的事,只是不管他能做什么,我都不会非常惊讶。虽然我常跟他谈话,但他内心有一片沉默,是他不曾打破的。你对他的了解可能超过任何人。” “不。我知道你说的那片沉默……有时候我觉得那只是生命的沉默;但有时候,又像是等待的沉默。” 达南点头说:“是啊。但是等待什么呢?” “我不知道。”摩亘轻声说,“我想知道。” 他们走回道路上。一辆马车载满猎人在恪司猎得的毛皮,格格作响,颠簸驶来。车夫认出两人,放慢马匹,让他们攀坐上车尾。达南靠着毛皮堆说:“七百年前的某个冬天,岱思走进我的宫廷,以演奏竖琴作为交换,请求我教他以西格的古老歌曲。从那一天起,我对他就一直很好奇。他那时候看起来跟现在没什么不同,而他的琴艺……在那时候就已经高妙得超凡脱俗了。” 摩亘慢慢转过头:“七百年前?” “是的,我记得那是我听说巫师消失之后没几年的事。” “我以为——”摩亘停住口。满是车辙污迹的积雪里藏有一块石头,让车颠簸了一下。“那么,羿司制作我那把竖琴的时候,岱思不在以西格?” “不在,”达南惊讶地答道,“他怎么可能会在呢?羿司制作那把竖琴的时间,比朗戈创立早了快一百年,岱思是在朗戈出生的呀。” 摩亘咽下喉头的某种情绪。雪再度开始飘落,轻盈,漫无目的。他抬头望着空白的天空,突然感到一阵焦急的不耐烦:“又开始了!” “不。你没感觉到吗,在那深深的地底下?要结束了……” 那天晚上摩亘独自坐在房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炉火。石壁和夜色环绕着他,围出一片熟悉而执拗的沉默。他双手拿着竖琴,但没有弹奏,手指慢慢地、不停地抚摸那三颗星的尖角和切面。最后他终于听到岱思的脚步声。门帘一动,他抬起头,与进门的竖琴手四目相视,思绪迅速穿透那双模糊又深不可测的眼睛,试探着探索对方的脑海。 他感到短暂的惊讶,仿佛打开某座陌生孤塔的门,却踏进了自己家。接着,某样东西像道明亮而炽烈的火焰猛然蹿进摩亘脑海,这股冲击让他双眼如盲。他踉踉跄跄站起身,竖琴喀啦一声滑落在地上。一时间他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然后那道耀眼的迷雾从他眼前逐渐退去,他听见了岱思的声音: “摩亘——对不起。坐下。” 摩亘终于把头从双掌间抬起,眨着眼,眼前房里似乎满是片片雪花。他踏出一步,撞上搁酒的桌子,岱思轻轻扶他坐回椅子上。 摩亘低声说:“刚才那是什么?” “巨吼的一种。摩亘,我忘记你跟亥尔学会读心了,你刚才吓我一跳。”岱思倒了杯酒递向他。那声嘶吼的震荡仍如潮水般在他脑中回荡,他僵硬地张开紧握的手去接酒杯,再度摇摇晃晃地站起,把杯子撞得飞摔在石壁上,酒汁四溅。 他面对竖琴手,有理有据地问:“你为什么骗我,说羿司制作那把竖琴时你人在以西格?达南说那时候你还没出生。” 竖琴手的眼中没有惊讶,只闪过一抹了解。他微微低下头,又倒了杯酒,啜饮一口,然后坐下,双手合握着杯子。 “你认为我骗了你?” 摩亘沉默,然后近乎惊讶地说:“不。你是巫师吗?” “不是。我是至尊的竖琴手。” “那么可否请你解释,为什么说在你出生前的一百年,你人在以西格?” “你要听半真半假的话,还是实话?” “实话。” “那么你必须信任我。”岱思的声音突然变得比火声还轻,融入石壁之内的沉默,“信任得超出逻辑、超出理性、超出希望。信任我。” 摩亘闭上眼,坐下,发疼的头往后靠:“你是在朗戈学会这个的吗?” “这是我在朗戈学会的少数东西之一。有一次塔里斯发脾气,用起这种心灵嘶吼,意外地把我也卷了进去。后来他为了表示歉意,就把它教给我。” “你可以教我怎么做吗?” “现在?” “不是。我现在连思考都很难,更别说嘶吼了。你常用这招吗?” “不。这可能造成危险。刚才我只是感觉到有人进入我的脑海,就直接做出反应。要避开探查有更简单的方法,要是刚才知道是你,我绝对不会伤你。”他顿了顿,“我来是要告诉你,至尊已经把他的名字定在以西格隘口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上。以西格以北是他的领土,每一个脚步他都能感觉到,一如感觉自己的心跳。除了我们,他不会允许任何人通过隘口。达南建议我们在欧瑟河开始解冻时上路。应该要不了多久了,天气正在转变。” “我知道,我感觉到了。今天下午达南教我变成树。”摩亘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端捡起杯子,边倒酒边说,“我信任你,以我的名字、我的生命信任你。但我的生命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我的人生被塑造成专门要回答谜题。你今晚就给了我一道谜题,我会找出答案的。” “这,”竖琴手简单地说,“就是我把谜题给你的原因。” 几天后,摩亘独自到以西格山上练习易形,再度进入那股静止的波流,并在其中意外感觉到一股暖意从地底深处涌出,涌入他的茎脉和枝丫,一直到他变回原形,都还感觉到那股暖意残留在指尖和发根。一阵风拂过以西格,他看进风里,闻到了赫德泥土的气息。 回来时,他看到岱思和达南在一起,正跟庭院里一名工匠讲话。他走向他们,达南抬头瞥见他,微笑着伸手探进斗篷内袋:“摩亘,今天有个商人从克拉尔过来。一开春,商人就像鸟群一样开始飞回来。他带了封信给你。” “从赫德寄来的?” “不是。他说那封信已经在他身上四个月了,是从安纽因寄来的。” “安纽因……”摩亘低声说着,脱下手套,迅速拆开封印。他沉默地读信,其他人看着他,刚才在山上吹拂他的那阵轻柔南风将他手中的信纸吹得窸窣作响。读完后,他仍低着头,在努力回想一张脸,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已经使那张可爱的脸变得色彩模糊。最后他抬起头来。 “她要见我。”他面前那些脸孔一时间变得无法辨认。“她叫我回家的时候别搭船。她叫我回家。” 那天晚上,摩亘在睡梦中听见欧瑟河冰融的轰然碎裂声,醒了过来。及至早晨,冰面上已经出现交织的裂痕,有如金银镶丝细纹。两天后,融雪使河水变得浑浊高涨,把一块块大如马车的碎冰冲过恪司,东流向海。待在哈特的商人开始装载货品,准备到克拉尔出海。达南送给摩亘两匹马,一匹是载行李的驮马,另一匹是产自赫伦的母马,性情温和,四蹄覆着长毛。他送给岱思一条镶翡翠的金链,答谢他在漫长寂静的冬夜里演奏的琴曲。一天清晨,山王、他的两个孩子和碧尔,出来送别摩亘和岱思。太阳逐渐升起,以西格上方天空无云,一片亮蓝。两人骑马穿越恪司,走上那条少有人行、穿过以西格隘口通往俄伦星山的路。 逐渐升起的太阳将光亮一寸寸沿着山侧推下,光秃的花岗岩峰顶在四周闪烁发亮。这条路一年中有三季可以通行,由至尊手下的人负责维持通畅,现在路面上则满是落石和被风雪吹折的树木。道路弯弯曲曲地沿着一条河前行,向上通往山缘。温和持续的南风吹开了巨大瀑布的冰锁,不时能听见树林间隐蔽处传来潺潺水声,或在高挂山峰的一匹匹结冻银练上看见水光闪烁。四周一片沉寂,马蹄踏在光秃岩石上的声音宛如金铁交鸣。 第一天晚上,他们在河旁扎营过夜。头顶的天空在白昼是燃烧般的深蓝,而后逐渐为夜色渗透。他们的营火摇曳闪烁,仿佛夜空中硕大星斗的倒影;河水在一旁懒懒流动,既深且缓。两人都沉默不语,直到摩亘在河边洗锅子和杯子时,才听见无边黑暗中响起竖琴曲,湍急明烈,一如阳光照射下的瀑布流水。他蹲在河边听,直到双手让河水冻得发烫,才回到火堆旁。岱思配合河水的低语将琴声放轻放柔,火光明晃晃地照着他的脸和光滑的琴弦。摩亘往火堆里加柴薪,琴音停了,他抗议了一声。 “我的手好冷,”岱思说,“对不起。”他伸手去拿琴套。摩亘向后倚靠在一截倒落的树干上,凝视缀在交错松针间那些寒冷遥远的星星。 “我们还要走多久?” “天气好的话,十天。如果天气一直保持这样,我们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这里真美,比我这辈子看过的任何国度都美。”摩亘将眼神移向竖琴手的脸。岱思在火边躺下,手臂半掩着脸,他身上那安静的神秘又开始困扰摩亘。摩亘努力抛开想问的那些问题,说:“你说要教我心灵嘶吼。你也可以教我巨吼吗?” 岱思抬起手臂枕在头下,脸上显出平和与难得开放的神色。“身体的巨吼是不能教的,完全要靠天赋。”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我上一次听到巨吼,是在安恩的麦颂和席翁妮的婚礼上,席翁妮就是瑞德丽的母亲。她放声一吼,一批半熟的坚果通通从树上掉下,大厅里每把竖琴的弦都断了。还好我是在一里外听到的,那天我是唯一能上场演奏的竖琴手。” 摩亘闷声笑起来:“她为了什么事大吼?” “麦颂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不知道瑞德丽能不能这么做。” “大概可以。那声嘶吼的威力非常强大。身体嘶吼无法控制,而且因人而异;心灵嘶吼对你会比较有用,只要瞬间在脑中凝聚所有能量,集中成一个声音。从前,有需要时,身在不同王国的巫师可以用这种方式相互呼唤。这两种嘶吼都可以用来自卫,但身体嘶吼很难使用,不过如果你处在超乎寻常的激动状态下,它会非常有效。心灵嘶吼通常比较危险,如果你对一个坐在附近的人的脑海全力嘶吼,他可能会失去意识,所以施展时要格外小心。试试看。叫我的名字。” “我不敢。” “如果你的嘶吼太强烈,我会阻止你。学会凝聚力量是要花点时间的。集中精神。” 摩亘平定心神。眼前的火光变得模糊、微弱,消失在黑暗中;对面那张脸变得像棵树、像块石头,没有名字。然后他溜进那张脸的外壳,让自己的思绪突然发出岱思的名字。他的集中力溃散了,他重新看见眼前那张脸、那堆火和那些如鬼魅般的树影。 岱思耐心地说道:“摩亘,你听起来好像隔着一座山。再试试看。” “我不知道怎么做——” “自然而然地说出我的名字,用你的心灵之声。然后嘶吼出来。” 摩亘又试了一次。这一次,他忘记了亥尔教给他的技能,被挡回自己的脑海,在自己脑中听见那声徒劳的叫喊。他清空思绪重试一次,发出完整集中的内心的声音,那声音像大锅里的泡泡一样逐渐变大,然后爆开。他瑟缩了一下。 “对不起——我有没有伤到你?” 岱思微笑着说:“这次好一点。再试试。” 摩亘又试了一次。待月亮升起时,他已筋疲力尽,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岱思坐起身,伸手拿柴薪。 “这是要试着制造出声音的幻象,却不真正发出声音。这不容易,但如果你能跟别人交换思绪,就应该能对他大吼。” “我哪里做错了?” “也许你太小心了。想想安恩那些会巨吼的人:安恩的席翁妮;赫尔的寇尔领主和女巫玛蒂尔,他们两个为了谁有权在一片橡木林里放养猪群而嘶吼较量,蔚为传奇;安恩第一代国王卡勒遭奥牟的一支庞大军队攻打,他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发出绝望的嘶吼,把对方击得溃不成军。忘记你是赫德的摩亘,忘记我是一个名叫岱思的竖琴手。你内心深处有一股你没使出的巨大力量,找到它,你才可能发出比较像样的心灵嘶吼,而不会只像是从井底传出的声音。” 摩亘叹了口气。他试着清空思绪,但鲜明的景象如落叶般飘进脑海:有寇尔和玛蒂尔相互嘶吼,吼声如闪电在安恩的蓝天中劈闪;有大喜之日穿着紫金相间礼服的席翁妮,发出一声日后成为传奇的神秘巨吼;还有卡勒,已然逝去的许多个世纪使摩亘无法想见他的面容,只想到他在平生第一场战役中发出那声全然绝望的嘶吼。这故事让摩亘受到奇异的感动,他喊出了卡勒的嘶吼,感觉声音从身体内猛然奔出,像一支箭一样准确射进野兽的眼睛。 岱思的脸又飘现在他眼前,在火堆上方神色冻结。 摩亘感到一股奇异的平和,说:“这次有没有比较好?” 岱思没有马上回答,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说:“有。” 摩亘直起身子问:“我是不是伤到你了?” “一点点。” “我太惊讶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岱思深吸一口气说,“是的,这次好多了。” 第二天他们继续骑马上路,河流落在下方,道路沿着山侧高高向上,白色山坡上的融雪向下流进蓝白色的水面。有段时间他们骑进树林,看不到河水,摩亘看着古树缓缓地从眼前掠过,想到了达南,仿佛看见山王的脸在满是皱纹的古老树皮上向他眨眼。午后,他们来到山崖边缘,再度看见明亮奔窜的河水,也看见群山已经脱去冬雪的外衣。 载行李的那匹驮马偏离道路,踩松一块岩石,岩石一路弹跳着滚进下方的河里。摩亘转身拉回驮马。明亮的日光反射在他们上方的山峰上,一道道光芒如手指般滑过悬垂山崖的冰柱。摩亘朝头顶上的山坡瞥了一眼,骨白色的反光灼痛了他的眼。 他转开头,对岱思说:“如果我想用巨吼来采收一批赫德的坚果,该怎么做?” 岱思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心不在焉地说:“如果你要这么做,那批坚果所在之处必须自成一区,跟你的牲畜隔离开来,因为牲畜要是听到那种吼声,一定会吓得到处奔逃。你可以用昨晚那种方式来汲取能量,困难之处在于:要发出一声完全突破生理局限的呐喊,既需要足够的冲动,又必须浑然忘我,所以你还不如等一阵好风把坚果从树上吹下来。” 摩亘思考着。马蹄轻缓有节奏的哒哒声和远处传来的河水哗哗声,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很微弱,似乎没有任何嘶吼能影响到这片寂静。他回想前晚,试图再次找到那无穷无尽能量的源头,那无以名状的私密能量曾排山倒海而来,使他发出那声沉默的嘶吼。路一转,太阳跳了出来,遍地刹时撒满金星。天空无尽的蓝随着一股巨大、无声的音调震颤。他吸进一口那隐蔽的声音,发出一声嘶吼。 群山间传来一声回应的嘶吼。有一秒钟,摩亘安然地听着那声音,然后看见岱思在前方停住,转头惊讶地看着他,下马拉紧驮马的缰绳。他突然领悟到那声嘶吼从何而来,连忙下马将马拉到岩壁旁,自己缩成一团紧贴岩壁,此时一大堆石块正呼啸碰撞着朝他们滚来,弹跳在路面上,滚下山坡。 轰隆隆的声响震遍光秃的山峰和隐蔽的森林。一块足有半匹马大的岩石砸中他们头顶上方的崖壁,反弹起来凌空飞过,沿着山坡滚进河里,途中还压断一棵树。寂静重新聚拢,牢牢锁回原处,胜利地再次压迫他们的耳朵。 摩亘整个人平贴在山崖上,仿佛山崖是靠他撑住一般。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岱思迎视他的目光,眼中毫无表情。然后表情出现了。 他说:“摩亘——” 他停口,轻轻地把两匹发抖的马拉离崖壁,摩亘也安抚自己的马,将它牵回路上。他站在马旁,突然累得无法上马,汗水在冷冽的空气中刺痛了他的脸。 过了一会儿,摩亘木然说道:“刚才那样做真蠢。” 岱思把脸埋在马身上。之前摩亘从未听过他大笑,这时惊愕地站在雪中听着他的笑声。笑声从高山上的裂缝中反弹回来,最后岩石的笑声和人的笑声纠缠成一个非人的声音,刺痛了摩亘的耳。他心烦意乱,向前踏出一步,岱思感觉到他的动作,安静下来,双手紧揪着马鬃,肩膀僵硬不动。 他轻声说:“岱思——” 竖琴手抬起头,伸手拉住缰绳慢慢上马,没看摩亘。山坡下有棵大树几乎被连根拔起,树干也折成两截,趴倒在雪里。摩亘瞪着那棵树,嘴巴发干,咽下一口口水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融雪的山上练习巨吼。我差点害死我们两个。” “是啊。”竖琴手的话短暂地打住,仿佛在摸索自己的声音,“这隘口防得住易形者,但好像防不住你。” “所以你笑成那个样子?” “除了笑,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他终于看向摩亘,“你可以继续走了吗?” 摩亘疲倦地把自己拉上马。太阳逐渐向俄伦星山西沉,沿着隘口洒下一片金光。 岱思说:“再走两里,这条路就下坡通到河边,到时候就可以扎营。” 摩亘点头,伸手摸摸那匹母马的脖子,安抚还在发抖的马,又说:“听起来不会很大声啊。” “的确,那声嘶吼算是温和的。但很有效。要是你哪天认真发出一声巨吼,我想整个世界都会出现裂痕。” 经过八天的长途跋涉,他们来到河的源头:俄伦星山融雪的山坡和终年积雪的高峰,俯瞰着至尊治下的众王国。第九天早晨,他们看见了路的尽头,道路越过欧瑟河,通进俄伦星山口。摩亘勒住马,这是他首度看到至尊所在之处的门户。路两旁是一排排参天古木,河对岸路上的积雪都已清除,路面像哈特宅内的石壁,闪闪发亮。外门是山脉石壁上的一条裂痕,加以修整成为一道拱门。摩亘正张望着,一个男人走出拱门,来到光灿灿的路上,等在桥边。 “那是瑟瑞克,”岱思说,“至尊的守门人,受过朗戈巫师的训练。来吧。” 但岱思没有动。摩亘开始感到畏惧与兴奋交加,他瞥向岱思,等待着。竖琴手端坐不动,表情沉静,一如平日,注视着通往俄伦星山的门。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摩亘,眼中有种奇异的神色,半是搜寻,半是询问,仿佛脑中正斟酌着一道谜题和一个答案。他开始向前走动,并未解开谜题。摩亘跟在他身后走完这最后一段路,过了桥,瑟瑞克身穿一件似乎织满太阳底下所有色彩的宽松长袍,站在那里拦住两人。 “这位是赫德侯摩亘。”岱思下马说道。瑟瑞克微笑。 “赫德终于来见至尊了。欢迎,他在等你。马就交给我吧。” 摩亘与岱思并肩走上那条光芒闪烁的路,路面上满是被脚步磨损、未经切割的宝石。俄伦星山口向内豁然开朗,形成一处门厅,中央有一大圈熊熊燃烧的火焰。瑟瑞克把马牵到一旁,岱思带领摩亘走向双扇拱门。门轻声开了,里面有许多人穿着同样轻盈美丽的长袍,朝摩亘垂首行礼。门又在他们身后关闭。 火光映照着满是宝石的地板、墙壁和岩石拱顶,光芒不断地在阴影中穿梭闪动,仿佛至尊的屋宇位于一颗星的中央。岱思轻轻拉着摩亘的手臂,带他向前,走向这圆形房间另一头的一处台座。台座共有三阶,上面安放着一把用一颗巨大黄水晶刻成的高背王位,两侧各有一支火把照明。摩亘在台阶下方停住脚步,岱思离开他身侧,走上前站在王位旁。至尊身穿灿如日光的金袍,白发整齐地梳向后,露出简单严峻的脸部线条。他抬起搁在扶手上的双手,指尖互触。 “赫德的摩亘,非常欢迎。”他轻声说,“我能为你效劳吗?” 摩亘全身的血流疯狂奔窜,继而随着钝重的心跳减慢到让他无法承受的地步。四周满是宝石的墙壁沉默地闪烁,仿佛光的脉搏。他望向岱思。竖琴手安静地站着,午夜般的双眼不动感情地注视着他。他看回至尊,但一片富丽并没有掩盖住那张脸:那是一位凯司纳师傅的脸,一张他认识了三年,却又从不认识的脸。 他的声音变得沉重粗嘎:“欧姆师傅——” “我是凯司纳的欧姆。我是亟斯卓欧姆,朗戈的创立者,也是——你已经猜到了——毁灭朗戈的人。我就是至尊。” 摩亘摇头,喉头和眼睛愈来愈沉重。他再度转向岱思,岱思在他眼中突然变得模糊,虽然模糊,却仍拥一片沉默而立,就像盘踞在以西格隘口上方那片沉重如冰的沉默一样,无法惊扰,无法超越。“而你——”他低声说。 “我是他的竖琴手。” “不,”摩亘低声说,“哦,不。”然后他感觉这个字带着一股可怕的力量翻涌而上,从他口中奔腾而出,一声嘶吼将至尊屋宇中那闩住的双扇门从上到下整个震裂开来。 主要人物和地名 A 阿廓尔 赫尔的第三代国王。 阿洛依 一名朗戈巫师。 埃多伦 一名御地者。 埃符恩 已故赫尔国王,人称“鹰牧”。 埃里欧 赫尔领主雷司之弟。 埃里亚 赫德侯,摩亘之弟。 蔼珥 赫伦的国土统治者,全名为蔼珥雅荷丹。 艾克伦 赫德国土统治者的住所。 艾丽亚 一名来自赫伦的谜题女主角。 艾斯峻 荷鲁之弟,伊姆瑞斯的国土继承人。 艾梭尔 摩亘、埃里亚和翠斯丹已故的父亲,赫德侯。 艾许·史崔 克拉尔的商人。 艾絮 达南·以西格之子兼国土继承人。 艾雅 欧斯特兰的亥尔之妻。 爱蕊尔 一名易形者,是柯芮格和瑞德丽的族人。 安恩 包括三大地区(安恩、奥牟、赫尔)的王国,由麦颂统治。 安纽因 安恩的海港,也是安恩国王的住所。 安诺丝 伊姆瑞斯的荷鲁的御医。 昂孛 伊姆瑞斯中部的领土。 敖博 奥牟的匹芬之后裔。 敖恩 安恩古代的国土统治者。为了抵御敌人入侵,他刻意摧毁安恩的部分土地,自己也因此而死。 奥牟 被安恩征服的古王国。 B 碧尔 达南·以西格之孙,薇朵之子。 布黎·柯贝特 安恩的麦颂手下的船长。 C 春茵·欧克兰 赫德的摩亘已故的母亲,艾梭尔之妻。 翠卡 大君麾下的一名侍卫。 翠斯丹 摩亘之妹。 D 达南·以西格 以西格的国王及国土统治者。 岱思 至尊的竖琴手。 杜艾 麦颂之子,安恩的国土继承人。 铎尔 伊姆瑞斯的领土之一。 E 俄伦星山 至尊的古老居住地。 F 法尔 赫尔的末代国王。 费雅 大君麾下的一名侍卫。 风之平原 位于伊姆瑞斯,该地有风之塔和一座御地者城市的废墟。 风之塔 风之平原上的古城废墟中唯一完整的建筑,塔顶无法到达。 G 葛拉妮雅 达南·以西格已故的妻子,索尔之母。 葛阴·欧克兰 赫德的摩亘的总管。 国王之嘴平原 一座御地者城市的废墟所在地。 H 哈特 达南·以西格位于山上的住所。 哈尔·石东 赫德农夫。 海拉·黑晨 安恩的一名贵族,在赫尔东部拥有领土。 亥尔 狼王,欧斯特兰的国土统治者。 荷鲁 伊姆瑞斯国王。 赫德 一座小岛,由赫德侯统治。 赫尔 安恩王国的三大地区之一。 赫伦 由大君统治的王国。 黑吉斯 已故安恩国王,麦颂的祖父。 呼勒里 一座小商港,离赫伦不远。 胡堇 巫师苏司之子。 J 加里尔 伊姆瑞斯古代国王,与阿洛依同一时代。 贾尔·阿克 已故欧斯特兰商人。 亟斯卓欧姆 朗戈巫师学院的创立者,冒充至尊。 K 喀尔维丁 海港,伊姆瑞斯第一大城,荷鲁的宫廷位于此地。 卡勒 安恩第一代国王,以“巨吼”赢得一场危急的战役。 卡浓·马斯特 赫德农夫。 凯司纳 海港,商城,也是御谜学院的所在地。 柯芮格 一名易形者,是瑞德丽的祖先。 克恩 古代赫德侯,是唯一一道出自赫德的谜题的主角。 克拉尔 港口城市,位于冬河入海口。 克隆 赫伦古代大君,全名为易柯克隆司。他的竖琴手是 提伦涅岱思。 恪司 以西格的商城,位于欧瑟河畔。 寇尔 赫尔古代领主。 蔻禾 大君麾下的一名侍卫。 L 拉昂 凯司纳的御谜学士,跟奥牟的匹芬进行猜谜游戏时丧命。 莱拉 赫伦的国土继承人,蔼珥之女,全名为莱拉露馨。 朗戈 由亟斯卓欧姆创建的城市,巫师学院所在地。 连恩 马彻领主的亲戚。 雷司 赫尔领主。 列司·渥德 赫德的摩亘的外曾祖父。 卢德 麦颂的次子,杜艾及瑞德丽的兄弟。 卢卫 赫伦第四代大君,全名为戴卢卫司,建造了环绕王冠城的七层城墙,在寻求一道谜题的答案时丧命。 鲁斯丁·考鄂 商人。 路洱 伊姆瑞斯的渔村。 罗克 昂孛领主。 M 马彻 位于伊姆瑞斯北部的领土,由马彻领主统治。 玛蒂尔 安恩古代女巫。 玛拉·克洛格 席因·克洛格之妻,人称“安恩之花”。 麦普·惠里恩 一名年轻贵族,在奥牟南部拥有领土。 麦颂 安恩国王。 梅洛·铎尔 铎尔的领主及统治者,臣属于伊姆瑞斯的荷鲁。 米尔蒙 伊姆瑞斯海岸地区的领土。 摩亘“佩星者”,曾是赫德侯。 N 纳米尔 已故赫尔国王,人称“养猪的”。 娜恩 一名朗戈巫师。 O 欧洛 已故赫尔国王,人称“受诅咒的”。 欧姆 凯司纳的御谜学士。 欧斯特兰 北方王国,由亥尔统治。 欧温 征服奥牟的安恩国王,曾建塔困住女巫玛蒂尔。 P 匹芬 奥牟古代领主。 Q 琪亚 大君麾下的一名侍卫。 R 瑞德丽 安恩的麦颂之女。 瑞乙 触怒了一位赫尔的古代领主,为了保障自身安全而请人筑墙,不料却被赫尔领主困在了自家的土地上。 S 塞克 一名御地者。 瑟尔 达南·以西格送给艾斯峻的野猫。 瑟瑞克 至尊的守门人,受过朗戈巫师的训练。 豕那·拿脱 赫德的养猪人。 索尔 达南·以西格已故的儿子。 苏妮 达南·以西格之孙,薇朵之女。 苏司 一名古代巫师。 T 塔里斯 一名朗戈巫师。 特尔 凯司纳的御谜学士。 特瑞尔 罗克·昂孛之子。 提伦涅岱思 赫伦古代统治者克隆大君的竖琴手。 提尔 御地者;地与风之御者。 托贝·莱 商人。 托尔 赫德的一座小渔港。 W 王冠城 赫伦第一大城,亦称众环之城,有七层圆形城墙围绕,赫伦大君蔼珥的宫廷位于此地。 薇朵 达南·以西格之女。 温顿·艾莫瑞 赫德农夫,有一女名叫艾琳。 乌翁 三个世纪前赫尔的竖琴工匠。 伍斯汀 奥牟古代国王,因奥牟被安恩征服,悲伤而死。 X 奚斯廷 奥牟现任领主,臣属于麦颂。 席尔·渥德 赫德农夫。 席康的泽克 把三颗星镶入竖琴的工匠。 席翁妮 安恩的麦颂之妻,瑞德丽与卢德之母。 席因·克洛格 奥牟领主,在奥牟东部拥有领土,是奥牟历代国王的后裔。 Y 伊莱 欧斯特兰的亥尔的住所。 伊泷 安恩古代国王,为一位安恩王后与易形者柯芮格所生之子。 伊茉尔 大君麾下的一名侍卫。 伊姆瑞斯 由荷鲁·伊姆瑞斯统治的王国。 以西格 山中王国,由达南·以西格统治。 以西格隘口 以西格与俄伦星山之间的一处隘口。 以琅 古代竖琴手,服侍欧斯特兰的亥尔。 亦弗 一名朗戈巫师。 羿司 一名眼盲、法力强大的朗戈巫师。 阴山 伊莱所在地,欧斯特兰的亥尔居住于此。 英格里斯 此人拒绝收容伪装出巡的欧斯特兰的亥尔,并因此而死。 御地者 至尊疆土上的远古神秘居民。 Z 至尊 疆土内国土律法的维护者。 众环之城 赫伦大君的住所。 注释 [1]“想象王国”原文为Ruritania,是英国作家安东尼·霍普(Anthony Hope,1863-1933)好几本小说中虚拟的中欧王国,后来也引申为任何冒险奇情故事的背景之意。 [2]《城与柱》(The City and the Pillar)是美国作家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1925-2012)出版于1948年的一部半自传性小说。 [3]《白色女神》(The White Goddess)是英国作家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1895-1985)的作品,以诗意的文字对东西方神话史中的女神传统做了深入而丰富的分析整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